九月初的太阳还是热得烤人,滚烫滚烫的阳光把这条原本就荒芜的小路晒得发软。几条饿得不行的瘦狗一路走着,长长的影子映在女儿墙上,和层层的阴影叠加在一起。这叠加的阴影一直伸延着,伸延到前方的低矮石砌房子上。
远处的蒸汽机磨坊的突突声打破了午间的宁静。这是这个枯燥小镇的唯一的、独一无二的脉搏,尽管这脉搏像气喘又带着颤动。
彼特罗短斜的身影跟在他自己的身后,他粗大皮靴嗒嗒的声响使那条通往玫瑰经小教堂的路变得活跃。他从那里开始进入圣乌苏拉地区,他开始放慢自己的脚步。他环顾四周:一块贫瘠的菜地,几户茅草做盖顶的小院,几棵野无花果树和榕树……最后,他停了下来,走进一家门上挂着扫帚的小酒吧。
酒吧老板是托斯坎纳人,当过烧炭的工人,娶了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乡下女人当老婆。这时,他正躺在“货栈”——他就是如此神气活现地称呼他的贫穷简陋的小酒吧的——仅有的椅子上面。彼特罗的到来使他不得不站起来迎接客人。
他看了看面前的客人,认出了这位来客,于是他就眨着他特有的狡猾的大眼睛,以他特有的圆滑腔调招呼道:
“你好,我的彼特罗先生,”他打了个招呼——他的口音很奇怪:他是锡耶纳人,可是他的话里又带着大量的撒丁岛的方言,就像在黄金上镀上了一层釉彩,“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我想做的和要做的事情呗!你可真啰唆,快点儿拿酒来!”彼特罗多少有点口气轻蔑地回答道。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托斯坎纳人给彼特罗上了酒,又用他特有的大眼睛看着彼特罗,“你一定是要去尼古拉·诺伊纳家,你要到他们家里去帮忙,我说的对吗?从此,我就有你这位新客人了,我很高兴为你服务。”
“活见鬼!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彼特罗问道。
“唔……这个么……是从我老婆那里获得的消息,我老婆则是从你的老相好萨碧娜那里知道的消息。……这个你是知道的,娘们儿总是消息灵通。”
想到萨碧娜和这个托斯坎纳人的老婆有来往,彼特罗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他很快就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从左到右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他又恢复了刚开始的镇定自若,这种镇定自若是不自觉的,但是里面带着一丝冷嘲热讽。
首先,萨碧娜这个小娘们儿根本就不是他的相好。他是在上一个收获期遇见她的。在那个月圆之夜,成群结队的蚂蚁正在以有秩序的队列搬运着麦子,而彼特罗趴在打谷场的地上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娶这个姑娘为妻。在梦里,俊俏的萨碧娜对彼特罗深情款款,十分温柔。她爱上了他。当彼特罗醒过来的时候,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缓过神儿来:他还没有确定向她表达爱意呢……
“喂,我说,这个萨碧娜到底是谁?”彼特罗一边看着被自己喝空了的葡萄酒酒杯,一边问道。
“我呸!你装什么傻啊!她可是诺伊纳大叔的亲侄女!”托斯坎纳人说道。
在努奥罗,大家把上了年纪的人叫作大叔大婶,可是这个托斯坎纳人不是,他把谁都叫作大叔大婶,无论他们是什么年龄。
“实话实说,我真的是不知道,萨碧娜真的说过我要到她大叔家里去帮忙的吗?”彼特罗继续装傻。
“不知道,我想是这样的。”
“你这个外乡来的乡巴佬,我看你是无事可做,太清闲了呢!”彼特罗继续保持着这种轻蔑的态度,“再说了,我是不是到尼古拉·诺伊纳家帮忙,这关你什么事?”
“我再说一遍,我会很高兴!”
“那你告诉我,诺伊纳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家呢?”
“你既然是努奥罗人,自然比那些外乡人更清楚些,”酒吧老板卖弄着,手里一边拿着鸡毛掸子掸灰赶苍蝇一边说道。——那鸡毛掸子还是用纸条来代替鸡毛的。
“一个长期生活在当地的外乡人一定比一个常年在外的本地人知道得多啊。”
酒吧老板赶着苍蝇,絮絮叨叨,活像一个正在烧香的老太婆。
“诺伊纳家的人是这块土地的领主啊,这你是知道的,虽然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努奥罗人。”
“你说什么?真是见鬼!诺伊纳那个老婆真的是努奥罗官宦人家的人?”
“是啊,他老婆是官宦人家的人,可是他呢?——谁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是跟着他爸爸一起到努奥罗来的,他爸爸是个生意人。所谓生意人,就是把这种点灯的油低价买进来,然后再当作好油,高价卖出去的那群人。”
“那他们可就发财了!——你难道就敢保证你的酒里就没有掺水吗?”彼特罗一边大发感慨,一边把剩下的酒一滴一滴倒在地上。
他的本能已经让他开始为自己未来的东家辩护了,这也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面子。
“在努奥罗,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人卖的葡糖酒比我更纯净。这个你可以去问问尼古拉大叔,他可是个大行家!”
“哦?是吗?难不成他还是个酒鬼?”彼特罗问道,“人家说,上个月他喝醉了酒,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是从奥利埃纳回来的途中。”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大概是因为他一口气品尝了太多种类的葡萄酒吧?那次他的确是去买酒的。不过,他现在急需要一个忠心耿耿又干练肯干的人当佣人,因为他摔断了腿,就再也不能亲自料理家务了。”
“那他的老婆,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是个从来没有笑过的女人,是个活着的魔鬼,是个吝啬的女人,是个势力的小人,是你们这里阔太太们的标本:以为自己有一个牧场一个农场一个葡萄园,有马有牛有羊就有了全世界,以为这样她们的时装帽就什么都可以装得下了。”
“在你看来,有这些东西就不算什么吗?外乡佬?那那个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平常架子大吗?”
“玛丽亚吗?那可真是个漂亮的姑娘,真的很漂亮的。”对方鼓起面颊这么说,“那是个好主妇,是个没有一点儿架子的人。人人都这么说。可是我认为她比她的妈妈更能摆架子。还有,她们十分吝啬。可是,尼古拉大叔又偏偏那样的大方和慷慨,不过,她们是把尼古拉大叔紧紧攥在手里的。唉,可怜的尼古拉大叔啊!”
“这没什么关系,只要他们对我不吝啬就行了。”彼特罗一边说一边看着酒吧老板。
“哦?那你真的打算到他们家去?”对方问道,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要是他们开的工钱可观我就去。——他们家有没有女佣人?”
“没有,无论男女,他们家从来就没有过佣人。玛丽亚干活就像牲口一样,什么都自己做:她自己到泉边洗东西,自己打扫院子,还打扫院子面前的大路。这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丢人!”
“自己干活并不丢人!再说,你刚刚不是也说了,其实他们也没有多么有钱的吗?”
“可是他们以为自己是有钱人啊!再说了,生活在这些一辈子受苦受穷的人当中,很容易就会让人自以为是。尤其是在娘们儿身上,她们会以为自己是王后的。不过,玛丽亚还不算十分过分,她还会掩藏一些锋芒;路易萨大婶就大不相同了,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她家里什么都有,她犯不上去求别人,她是个很有钱的女人,她的抽屉一拉开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总之,就是时时刻刻在告诉别人:她谁都瞧不上。尼古拉大叔称呼她作‘王公太太’。她也从来不肯像玛丽亚那样,和其他女人一起到广场去乘凉,她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靠在敞开的大门上,任何一个人经过,都要看她的那一副臭架子。”
“哦,那么,那位男东家呢,也是这样?”彼特罗若有所思地打断了酒吧老板的话,向着小路的尽头望去。
“啊,我亲爱的彼特罗,那可是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他可以开任何人的玩笑,他天天哭穷,说是他自己缺钱花。他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他们一家和睦吗?”
“他们就像一个巢里的鸟,彼此心照不宣。”这个外乡人顿了一下,“他们看起来是很不错,可是,他们从没朝外人露过自己的家底。”
“嗯,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啊,和那些长舌妇八婆也差不了多少!”彼特罗继续用他特定的轻蔑口吻说道。
“那你倒是给我出个好主意啊你!这屋里是娘们儿聚会的地方,自然就是消息满天飞了。你说,对于一个养蜂人来说,让他不听蜜蜂叫,这有可能么?”托斯坎纳人继续说道。他的比喻逗笑了彼特罗,“嗯,我可是标准的现学现卖。”
“你要是以后想打探什么消息,就直接来找我好了。”
“我怎么觉得你早就来过这里呢?”
“我要走了,结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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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对于自然环境的描写,整个欧洲怕都找不到比她写得更好的了。她并不多费笔墨在大自然的色彩上,她运用的更多的是白描手法,线条简洁,寥寥几笔就勾勒得栩栩如生。
——诺贝尔基金会主席亨里克·舒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