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湾——遗忘的时间
饮食男女
在台北的日子,我们住在信义区,离市政府捷运站仅百米之遥,当时的联合报办公楼就在我们的公寓后面,以地理位置来说就是北京的三里屯或者上海的淮海路。
说归这么说,从住所出门后并不会感受到任何国际化的味道,四通八达的小巷堆砌着各种便当小吃店,如同镶嵌般地彼此紧挨在一栋栋老旧大楼的底层,全家和Seven便利店则以路标的身份林立在每一个街角。
其实沿着忠孝东路走个十来分钟就是新光三越,往南就是101大厦,可是台北给我们更多的印象还是存在于这些住宅小巷之中。傍晚两人穿着拖鞋闲逛,选一家饭馆呼哧哧地吃一碗热腾腾的卤肉饭,站在路边摊等老板炸香喷喷的鸡排,或者讨论空气中哪个方向的臭豆腐味道更香渐渐成为我们评价台北时的基准。
靠近松山国中的侧门,有一块约四张乒乓桌大小的空地,被两座不怎么气派的商住大楼夹在中间。一个六十多岁、黑黝黝皮肤的大伯在那里摆了牛肉面摊。因为走过去才五分钟,所以我们经常会在他那吃午饭,劲到的面条配上香辣的汤汁,老伯用大号的汤勺从一个十几升的大锅里盛一勺,近十块又大又嫩的牛腩,简直就是一座小山。
台北牛肉面名气原本就大,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那么一两家,价格六十至八十台币,几块切得厚厚的肥美牛肉,放几勺酸菜和一个卤蛋,顺便点一盘豆干,蘸点辣椒,香气四溢。不过像老伯这样的牛肉面摊还真不多见,不放酸菜没有卤蛋,事实上他就两个锅子,一个是事先烧好的牛肉一个用来煮面,可是每一块牛肉都好吃得不可思议,肥瘦相间回味无穷,虽然很多但配着汤面还真能全部顺利地送到胃里,纯粹是以质量份量取胜。
这里的牛肉面要价一百台币,合人民币约二十五元,但跟上海十八元一碗的的永和大王牛肉面相比,单以牛肉的份量大概就是吴忠宪和罗家英各自剩余的头发总数的区别,质量的话,我想用牛肉面和康师傅牛肉泡面的类比也并不算太过分(尽管在上海时我也挺喜欢永和大王的餐饮就是了)。
由于我俩十点后才起床,梳洗完出门基本十一点过后了,因此常把老伯的面当做早午餐。面摊十一点开始,卖完收摊,下午两点经过那里已经空空如也。你看就几张塑料折叠桌椅,两个锅子,最简陋偏僻的地方价格却很贵,真材实料又色香味俱全,两三小时就能卖光收入至少四五千,这能让大陆各地多少偷工减料的地沟油餐馆老板妒忌得痔疮爆裂而亡啊。
除了住所附近的小店和路边摊,每周我们也会固定两天去饶河夜市。从基隆路往东北方向走到八德路,约二十分钟的路程,下午一般我都对着电脑埋头工作,于是这一段路刚好和妻聊聊一天发生的琐事,吃饱回来的时候也能悠闲地散步以消化满肚子的食物。
台北的夜市不少,不过去多了之后会发现雷同的甚多,唯独每个夜市必定会有一两个特色小吃,给人感觉整个夜市就是由他们撑起场面,然后各路摊贩像瓜藤般地附着朝四周延伸。初次去夜市的人完全不必担心,一般这类重量级的中流砥柱摊位不是在入口,就是正中央。
饶河夜市的招牌是药炖排骨和胡椒饼,其名气甚至盖过了夜市名字。
“喂喂喂,我在饶河夜市!”
“在吃胡椒饼哦?”
“不是啦,我在买牙刷……”
如果你用以上那句回答,估计电话另一头的人能有半天接不上话来。
来饶河夜市,不吃胡椒饼你来干啥?
这家胡椒饼摊,在夜市妈祖庙的入口处。约莫巴掌大的胡椒饼,现做现烘烤,拿到手上还不觉得怎样,咬上一口里面的热气一声不吭地迎面扑来,夹杂着牛肉汁与胡椒的香味,不知情的人若继续凑近闻一下,实在有够受的。
同样是香味,闻起来一个味道,吃起来又一个味道,滚烫的牛肉,面粉浓烈的烤香味,胡椒配得感觉上有点过份,但又觉得不过份嘴里的余味立刻就会逃走,总之三种味道原汁原味,像一口气看了半个小时眩目的烟花一样,心情满足得不得了。
有一次因为不想排队的关系,买了隔壁另一家的胡椒饼,相比之下个头大了不少,馅也饱满,大该不想被那家胡椒饼抢了所有锋头,老板希望从外型视觉上吸引到一部份客人。
但就是感觉不对,也有胡椒味,也多汁,想必缺少的就是面粉、调料与牛肉之间的默契,称作胡椒味牛肉饼更恰当些,称作胡椒饼就不行。
和妻逛饶河夜市,我们会在原住民大伯开的野味摊吃烤斑鸠,喝一瓶风味纯正的小米酒,趁着微醺去排队买一个胡椒饼。
我们会坐在妈祖庙的门口,身边是络绎不绝的香客进进出出,我小心地咬一小口薄脆的边,感觉里面的肉汁还在翻滚,妻双手捧着用力吹,稍微凉一点后再咬第二口。也有和我们一样拿着胡椒饼坐在一旁吃的食客,大多数时候也就彼此点点头,会心一笑,烫得发麻的舌头此时是无论如何说不出什么客套话来了。
吃,在台北来说是相当深奥的东西,这种文化的张力和抓力几乎像老槐树根一样牢牢附进了这里的土壤,品种和样式之复杂绝对不是看了米其林指南之类就可以一目了然。中午的便当,傍晚的夜市,其实即使过了午夜,甚至临近黎明,它依旧以其变幻莫测的身段曼舞在各个舞台。
比如复兴南路上的清粥小菜,在地道这方面,就绝不比泡沫红茶、西门町民歌餐厅或者费玉清的黄色笑话这些响当当的名头来得差。
粥店营业的时间一般是从下午一直到隔天天亮,一听就知道那是专给夜猫子盘踞的地方。凌晨时来这里喝粥的大多是KTV唱完歌的三五好友,从十八号房跳舞跳累的浓妆美眉,从林森北路夜总会喝得醉醺醺的大叔,还有就是赶工赶到天昏地暗的加班族,总之有点“再不清爽地吃点东西洗洗嘴巴就会变成曾国城”的调调。
粥是这里统一的主食,找到座位后,服务生会直接端上一桶粥,这个不用点,是送的,吃饱为止。
然后你就开始去主厅(基本上在每个粥店的正中央),很大的一个台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下粥小菜,从咸蛋、榨菜、炸虾、豆干、花生到蟹脚、生鱼片、鹿肉,应有尽有。
菜都很小份地摆在小碟子上,精致得像Tiffany的展览品。选好想要的小菜,拿给服务生,然后回到座位开始呼噜呼噜的喝粥。
还是粥最好喝。
说不上为什么,小菜看起来再怎么鲜美,最好喝的还是这一锅免费的白粥(不是因为不限量我才这么说)。一种无法言语的满足感,每次去我们都是停不下来地一碗接着一碗,配一口鱼干或卤味,米饭的香味几乎包裹了所有的味蕾。
其实粥本身虽好,但若让妻在家里认认真真地熬上一锅,也不见得比不上,然而这里就是所谓“不能仅仅用舌头去体验台湾美食”的精髓所在了,就像在冈山吃的羊肉炉,去阳明山上闻漂浮的茶香,吹完莺歌的陶笛叫上一碗米苔目,是那种“所有零件都必须在场一起工作”才能心领神会的滋味。
黑漆漆的天空,安静休息的都市,不想睡觉或睡不着觉的食客,热腾腾的米汤和台北女孩般多彩多姿的小菜(这个比喻妻肯定会反对),这样的地方与其称作宵夜,不如直接纳入某种层次的Life Style更来得恰当。
A Taipei Style。
八年来我们旅居过不少城市,不乏种种令人怀念的美味佳肴,和那些让我们印象深刻的饭馆。可是只有台北,能让妻每次忆起时不停地抱怨:这个这个为什么不让我多吃几次,那个那儿为什么不早点发现。也只有台北,是我们多年旅居生活中唯一一个从未在家里烹饪过一餐的城市。
在台北的日子里,我和妻就曾不止一次地感慨:恐怕就算哪天外星人攻打地球,或者索马里海盗征服全世界,大抵只要这些小饭馆和小吃摊还在,台北人就能继续有信心的活下去,便是这样依赖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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