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残疾
我走过人群，就像在人类的断片和残肢里。
数有正数、负数，电有正电荷、负电荷，效应有正效应、负效应，经济有正增长、负增长。如今尼采惊人地发现，残疾里还有一种反面的残疾。我们姑且称之为“负残疾”。
既然尼采发现的是反面的残疾，我们为什么不用“反残疾”这个词？因为“反”既可以是反面也可以是反对，含义不确定，容易引起误解。还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残疾专指心理方面的残疾，我们称之为心灵残疾，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生理残疾，请千万不要误会。
生理残疾是客观造成的，不由自主的，令人惋惜的；心灵残疾却是主观造成的，自找的，令人厌恶的。生理上有残疾的人和常人一样有尊严，一样备受人们的尊重，所以那些以挖苦残疾人为能事的小品遭到人们的唾弃。心灵上有残疾的人丧失了自主意识，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主体的存在，奴性十足，尊严丧失殆尽，为人们所不齿。
心灵的正残疾是比较多见的，如心灵驼背，如心灵瞎眼，如心灵瘸腿，等等。
心灵驼背的缺陷是忍辱偷生。他们总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见人矮三分。他们永远在人前低头哈腰，永远不能直起腰来堂堂皇皇地做人。这是那种没有“脊梁骨”的人。
心灵瞎眼的缺陷是盲目服从。他们有眼无珠，对世界上的一切污垢、丑恶都视而不见。他们永远被人牵着鼻子走，踩着别人的脚印走，永远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人生道路。这是那种没有“主心骨”的人。
心灵瘸腿的缺陷是举步艰难。他们的双腿被戴上精神的镣铐，一步一颠，行动迟缓。他们永远不能自由地奔走，不能走向新事物、新观念。他们永远是时代的落伍者，时代的弃儿。这是那种“软骨头”，没有出息的人。
当时的德国一准有许多这样的人，以致服从命令成了当时公认的德国人的特征。这大概就是后来希特勒能够在德国实行法西斯统治并发动侵略战争的社会基础吧。
尼采发现的心灵负残疾就更加可怕了。“许多人别的什么都没有，唯有一件东西，而且又太大。例如：一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一个大肚子，或者别的什么大东西。”
他们同前面讲述的残疾刚好相反。他们不是残缺某一部分，而是反过来极大地膨胀某一部分，却萎缩了其余部分。
尼采举了一个例子。某日，查拉图斯特拉发现一只大耳朵。他惊叫：“这是一只耳朵！这是一只和人一般高大的耳朵！”不过挨近了仔细观察，还可以发现耳朵后面蠕动着一根可怜的瘦弱的小东西。原来，这只大耳朵长在一根瘦小的茎上。这茎便是一个人！当然，也可以说是一个瘦小的人儿长在一只大耳朵上。如果你用放大镜去看，还能辨认出他那副不无妒忌的小面孔，以及在茎顶端摇摆的空洞的小精灵──原来，他也有如此这般的一个空空的贫乏的小脑壳。
类似这种大耳朵，据说其他地方也有。《镜花缘》第十四回记述，有个聂耳国，其国人形体面貌和我等一样，唯有两耳长大齐腰，走起路来用两只手托着。过犹不及，太大了不但没用处，反倒成了累赘。但是大也有大的用处，例如：聂耳国的某个海外附庸国，其人两耳直拖到脚跟，就像两扇贝壳，恰好把人夹在中间。到了睡觉的时候，一只耳朵做褥子，一只耳朵当被子。有那耳朵极大的，生下来儿女也是包裹在里面。
耳朵毕竟是耳朵，给人当被褥，做襁褓，未免不务正业。
耳朵的用处是听话。大耳朵就是“大”听话，再大一“点”就是“太”听话。尼采描写的这一只大耳朵，就属于太听话者之流。我们还注意到，这里只是一只大耳朵，不是两只。一只就可以听得专一，不会收进来自相反方向的声音，也不至于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
大耳朵，只有这只大耳朵！他的脑壳是空洞的，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意志。他只会听命于人，以别人的思想为思想，以别人的意志为意志，指鹿为马，做别人的应声虫。
可不是吗？千百年来，人们从小就被“耳提面命”，被教导要听话，听话才是好孩子，听话才是好学生，听话才是好员工，听话才有好前程。天天听，月月听，世世听，代代听，耳朵越听越伟岸庞大，其余器官以至主体和脑袋，反倒退化成耳朵的附属物了。
许多人都说，这大耳朵不仅是个人，而且是个伟人，是个天才。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退而言之，我们也只能称呼他为渺小者的伟大的耳。
我们再回过头来考察一下那大眼睛、大嘴巴、大肚子吧。
那双大眼睛便是长期磨炼而成的察言观色、仰人鼻息者唯一发达的畸形器官——势利眼。
那张大嘴巴便是精心磨练而就的逢迎拍马、阿谀奉承者唯一发达的畸形器官——溜须嘴。
那个大肚子便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随人操纵的机械人唯一发达的畸形器官——酒囊饭袋。
按照尼采的描绘，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景象啊！更可怕的是，尼采说，这种畸形的器官就像蠕动着的碎块和铺撒着的断片，如同大战后战场上的惨象一样。
所有这些正残疾负残疾，都是尼采所见到的“已经如是”的人类世界。对这“已经如是”的世界，人们无法否认，更不可能使时间倒流，去将历史加以改变。但是，对于现世，人们却可以而且应该去改变它，去医治好人类心灵的创伤。
治病先找病因。尼采认为，人类心灵创伤的病因来自基督教，来自基督教道德——奴隶道德，或曰奴性道德。其实，不只是基督教道德，我国的封建礼教也属于此类。
一旦染上了这种病毒，人的生命就会受到侵蚀，人的价值就会受到贬损，人的尊严、人格就会被扔进垃圾堆。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行尸走肉而已！
因此，尼采认为，救治之道就是要摧毁这种奴性道德，同时，树立主人道德。他教人不断地摒弃旧我，创造新我。通过这种“超越自我”或曰“自我超越”，来“改进”人类，以到达“超人”世界。
尼采未免过于天真。使人沦为奴隶的，是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而不是由于奴性道德，反之，奴性道德倒是根源于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因此，企图通过道德变换，用自我修养、自我完善的办法，来改变社会现实，那是行不通的。
不过，奴性道德对于现实生活的反作用，也是极大的。因此，不可小看它在维护旧制度、旧传统方面作用。几千年来奴性道德的影响根深蒂固，在奴性道德的精神重压下喊出摧毁奴性道德的口号，倒也具有振聋发聩的意义，有助于思想的解放，有利于推动现实世界的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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