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政治论
绪论
近世历史政治学派，解剖国家政治问题，必以国性民情为根据。盖以一人有一人之生活习惯，自一国有一国之风土人情，因其历史的习俗而顺应之、利导之、改进之，则费力少而成功多。孟子云，“为高必因邱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必因先王之道。实早开历史学派之先声。我中华民国的历史文明，远在四千年以上，虽国体政体时有变更，而民固犹是唐虞三代优秀之遗民，地固犹是汉唐宋元明清递传来之中华大地，所谓国性民情者，固不能一概抹煞也。但中华民国之国性，究属何种国性？中华民国之民情，究属何等民情？一言以蔽之，富于道德思想之国性民情而已。故“道德”二字，实为世界开化最早的中华文化之代名词。然有其名，必有其实。故欲澈底了解中华文化之根源—
第一，不可不澈底了解中华旧有道德之真义
能澈底了解道德之真义，而后能弃假而归真，去腐而生新。譬如拨云雾而见青天，道德光辉，乃有徵证。真义维何？大量的观察，可分十项说明之。
（一）中华旧有道德是积极而非消极的
自来僧道清净，隐士放逸，人以为道德高尚，而不知此乃中华道德之下乘，非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真实道德也。况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于个人早垂为大戒。足证真道德是自利利他，成己、成人、成物之积极的模范。禹思天下有溺，犹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犹己饥之。是以如是其急，可以观古道矣。
（二）中华旧有道德是文明而非腐败的
尧舜垂裳而治，焕乎其有文章。大易革卦精神，吉在文明以说。盖谓革命事业，正以炳文蔚文耳。当今社会现象腐败龌龊不堪言状者，正旧有的道德文明退化堕落所致，非旧有道德之原来腐败也。故真道德是光华灿烂正大光明之结晶，全无一点腐败黑暗污秽颓唐之气习。禹曰“文命敷于四海”，周称“郁郁乎文”，此之谓也。
（三）中华旧有道德是权宜而非迂阔的
例如孝有大孝、中孝、小孝之分，仁有去之、为奴、谏死之异，非必若世俗相传“君教臣死，不敢不死”“父教子亡，不敢不亡”之理学的迂阔也。况乎尧舜传贤，禹则传子；唐虞揖让，汤武征诛。形迹大有不同，变通惟期尽利。故真道德是执两而用中，宜民而宜人，不但可以修身，可以齐家，可以治国，实可以平天下、造大同而有馀。
（四）中华旧有道德是平等而非阶级的
例如“父子有亲”，即父子之道，等于一亲也。“君臣有义”，即君臣之道，等于一义也。（“君臣”二字，亦一官制代名词，不可误会。唐虞之“明良喜起”，尹汤之“咸有一德”，与现在称为同志者，容有异哉？）“夫妇有别”，即夫妇之道，等于一别也。“长幼有序”，即长幼之道，等于一序也。“朋友有信”，即朋友之道，等于一信也。推之贫而有乐，贫可与富平等；富而好礼，富可与贫平等。况乎“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更何贫富阶级争斗之可言。故真道德，是使人人各称其量，各如其分，各得其所之大平等、真平等。岂巨屦与小屦同价，独自矫揉造作之为平等所能仿佛其万一哉。
（五）中华旧有道德是自由而非束缚的
中国国家社会，以及一切交接往来，悉归纳于礼让范围中，即悉归纳于自由范围中。秦汉后之暴君污吏，或以礼教为专横作伪之护符。然而“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固斯世斯民所共由。不过有文有节，中矩中规，示人以自由正轨，不令其欲败度。纵败礼，流为骄奢淫逸、狂乱恣肆耳。故真道德是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言之，即各个人之自由，以不侵犯他人之自由为界。斯为大自由、真自由，社会上人人得其安乐，个个自在逍遥，无入而不自得焉。
（六）中华旧有道德是健全而非贫弱的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是以唐虞三代之休明，靡不是家给人足、大畏小怀景象。清末内政不修，百度废弛，日蹙百里，盖有由来，非果道德不足以兴国也。故真道德是富国强种、扬烈觐光之根本。《洪范》备陈五福，《春秋》褒美攘夷，其义可证知矣。
（七）中华旧有道德是极乐而非苦恼的
中国古大圣人，无论立政立教，无一不是导人于老安少怀、贤亲乐利境界。只因大道既隐，教化不兴，社会上流连荒亡、放僻邪侈之风炽，于是有愤世嫉俗、刻苦自励之宗教出焉。此乃补偏救弊之清凉剂，究非平平荡荡、熙熙皞皞之王道。故真道德，是与人同乐、与众同乐之天然的性量。“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诗人所以咏歌乐土也。
（八）中华旧有道德是普遍而非偏枯的
近世西人乐利主义，有以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为标准者，遂开多数表决之端，究不免有遗漏偏枯之弊。而中国古大圣人心量，如有“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推而至于草木，亦必令各得其所，咸遂其生，何况于人。故真道德，是天理人情之所同然。一人可行，万人可推；一方可行，万方可推；一时可行，万世可推：为真正的全民政治之模范。
（九）中华旧有道德是圆满而非缺陷的
于人类则主张“富、寿、康宁、好德、考终命”，而以“疾、忧、贫、恶、弱、凶短折”为六极。于社会则主张相亲相爱、相友相助、相扶持，而以争夺相杀为患。于夫妇之道，则主张久恒。于朋友之道，则主张久敬。总期四面八方，皆收圆满美满之结果。即极之一物之用，亦必以当时当礼为经，而以暴殄戕贼为戒。所谓并行并育，不悖不害，乃中国真道德之真精神。岂灭国、灭种、灭文化之狼毒思想，所能望其肩背哉。
（十）中华旧有道德是真实而非虚文的
历来圣贤学问与事业，无一不是行有馀力，然后发为文章，垂为典则，并非徒托空言。自汉儒训诂所学非所用，宋儒理学所言非所行，儒术空疏，遂为世人所诟病。降至科举制兴文章取士，只要文章说得有理，不问品行才干如何，旧有道德之实德实行扫地以尽。此贪官污吏之所由来，土豪劣绅之所从出也。岂知真道德，是“言顾行，行顾言”，而且“敏于事而慎于言”。果全国国民富有躬行实践、实事求是之旧道德思想，则不必另立标语，自可复风清俗美民安物阜之旧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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