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传统·经典与解释·“我”之观念:笛卡尔哲学研究》:
笛卡尔应当被尊为一个深刻的,敏锐的,影响广泛的哲学家——至少在哲学领域里。哲学对他而言比对我们来说包含了多得多的内容。今天用来划分哲学研究领域的范畴——“形而上学”,“认识论”,“心灵哲学”等等都不适合用来界定他认为最重要的或者具有真正重要性的课题。我们有时甚至怀疑他对我们今天称之为“哲学”的东西是否抱有足够严肃的态度。换而言之,他在哲学方面的诚实在有些人那里是被质疑的。顺便提一句,这类怀疑在我看来非常做作。不过,它们在我的研究里不扮演任何角色。即使我们假设他所说的有时候并不是他所想的——比如说他根本就不相信上帝,更不相信他自己提供的种种对上帝的存在的证明——对于我们这些今天的哲学家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
呆板耿直是哲学的反面(或者说很多反面中的一个)。在哲学里,一个敏锐的欺骗者应当比一个诚实的、但是思想(即使是稍微有一点)贫庸的人有价值。在哲学里,真正算得上重要的是论证的力量。它比“学说”重要,比一些教条用来给自己贴标签的种种夸夸其谈的主义重要,比各种充满希望的纲领重要,比伟大的观点重要,比无意义的先入为主的意见重要,比所谓的直觉重要,比所有提供新概念和新视角的东西重要。一句话:一个激动人心的论证比哲学的其他所有可能吸引人的因素都重要。
哲学论证令人激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关于它的争论不比关于那些论证本身的争论少。哲学论证究竟有什么益处?至少,我们可以说,哲学论证含有多少真理不是决定性的。很多思路的哲学地位和价值并不因为它们的明显为伪的前提和结论而降低。贝克莱为我们提供了特别漂亮的例子。并且这种传统无疑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直延续到维特根斯坦和奎因。如果人们想从伟大哲学家的著作中直接获取真理,那么人们是在误读他们。这完全不是读哲学作品的目的。至少就我自己而言,我承认我有时读哲学文本的目的是为了变得更明智,但从来也不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子。
顺便说一句:在我看来,笛卡尔的哲学针对“我”和“观念” —— 或者说对主体性和反映(Repr?sentation)—— 这两个题目提供的理论恰恰在本质上是彻底错误的。我不是带着一种隐含的、对一个思想始终正确 —— 至少在出发点上正确 —— 的理论家的崇敬来阅读笛卡尔的。并且,我也不认为他是这两个题目之一的发现者或发明者。总之,至少在我眼中,他不是这两个题目中任何一个的最好的研究者,甚至也不是它们中任何一个的第一个研究者。
但是,在我看来,他却是那个使这两股题目之绳结合得最紧密的人 —— 至于这种工作是否有益,暂且不论。他把它们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拧在一起,并由此对我们关于人类心灵的看法产生了比任何在他以后的哲学家要更持久的、塑造性的影响。他成功地将他关于心灵的纲领提上了现代哲学的议事日程。或者,更好的表述是:没有笛卡尔关于心灵的提纲,现代哲学根本就不会存在。就我们关于心灵的(理论性)概念而言,我们 —— 或者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 —— 都是天生的笛卡尔主义者。如果在今天,某个思维敏锐的博士或者某个知识界的无赖质疑心灵、意识或者自我的存在,那么他几乎总是在攻击这样一种东西:对于这种东西来说,假若没有笛卡尔的哲学,我们甚至不能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哪怕是纸糊的替身。
遗憾的是,“纸糊的替身”这个词也适用于笛卡尔自己。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在哲学里沦落到这种地步了。陈词滥调代替了他的论点和论据。在几个世纪之久的时间里,对笛卡尔无情地进行肤浅的阅读蔚然成风(阿诺德[Arnauld]、斯宾诺莎[Spinoza]和莱德[Reid]算例外)。恰恰在德语哲学界里,从康德到叔本华,从尼采到海德格尔,笛卡尔都被看作一个在细节方面无需认真对待的人。而那些或许仔细地研读过他,并且在阅读时和他一起思考过的人也许都沉醉于自身当中或自己的哲学当中,以至于没有时间向他们的读者指出很多在笛卡尔的论证过程当中常常出现的、值得注意的细节。总之,如果允许下一个比较粗略的判断的话,我们可以这样评价一直深入到我们这个世纪的对笛卡尔哲学的接受状况:它的所有微妙之处都被忽略了,就像我们在观看纸糊的替身时忽略原型的细节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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