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德威曾与台湾麦田出版社合作编选华语书系“当代小说家”,推出骆以军、黄锦树等作者。同样源自此书系的《夏日踟躇》,收录数篇被许多论者认为和白先勇《台北人》并立的“温州街的故事”,也有“时报文学奖”作品《江行初雪》,是一部李渝的短篇精选集。
☆ 李渝师从美国学者高居翰,研究艺术史,将中国传统绘画融入文学创作,让“古典与现代”这两种要素在她笔下获得渡引,进而新生;李渝也因此成功地从现代主义创作者之林脱颖而出,被誉为“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重镇”。
☆ 深受鲁迅、沈从文影响的李渝,将艺术与历史结合,黄昏光影、江河暗流,对照着知识分子的落难迁徙、寻常百姓的痛楚创伤。视觉意象绵密的文字同时蕴含深层的历史文本,呈现学者郑颖所述的,“在近乎山水画的静谧远景下,看见暗藏其中的‘历史轮回却无声的暴力与卑微’”。
十三则短篇,底色为苦难,浮现的却是河与黄昏。李渝笔下的暮色降落,是骚动将至的预告;江水流转,是历史与记忆的即将重现。种种血泪伤痛,她用艺术史学者的目光,化喧哗为萧索,呈现出清淡悠远的画面。
串联起无数幅画面的,则是李渝以小说家身份提出的“多重渡引”技巧。视角延长,时空切换,故事辗转而来;那些历经苦难的脸孔亦随之变换,是军官、间谍,也是画师、歌唱家,并在纷乱流离中,寻求救赎的可能。
穿行过跑道上飘流着的雾水,缓缓地停下了速度,飞机六点五十分抵达郊区机场。学习美术史的我,第一次来到以古寺闻名的中国浔县。
我从小窗望出去,在逐渐停转的螺旋桨外,初冬的芦花已经落去白絮,一大片光秃而笔直的枝干,矗立在不远处的江边。
各位旅客请稍等,机场人员正在准备扶梯。
梳着两条及肩的辫子,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的空中服务员,站在走道的尽头,用北京腔的普通话说。
我把安全带解开,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本应该轻松下来的心情,因为接近了目的地,倒反而紧张起来。
我把装满照相器材的袋子背在肩后,和其他乘客耐心地站在狭窄的走道上,一步步向舱门走去。
从未见过面的表姨,不知道会不会来机场接我。
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我拉紧围巾,扯高大衣的领口,跨上伸展在我眼前的铁梯。
负责接待我的是中国旅行社的老朱,一位年纪不过五十岁的瘦高男子,穿了件袖口起白的蓝色夹里人民装,领口的扣子敞着,露出里边白色的衬衫,说话的时候,前面一排黄牙说出了抽烟过多的习惯。但是他的人很爽快,颇令我想起书上看到过的,忠心耿耿的党书记或是基层干部之类的人物。
我们到达立群饭店时,营业时间还没开始。老朱按了几下侧门的电铃。片刻工夫,一个剪着平头的青年开了门。看见了我们,他三两快步迎上来,从老朱手中接过为我提着的旅行箱。
“县委办公室昨天已经关照过了。”他露着和气而礼貌的笑容。
我们随他从侧门进入。一小片庭园,种植着忍冬、杜鹃,和水松,除了白垩墙下的萱草已经枯黄以外,冬日仍旧保持了不落叶的滋润。穿过梅瓣形的拱门,一长排松树的后面,排列着廊似的客厢,雕花木窗规则地连接着,楠木的色质沉积成郁闷的酱红色。
叫小陈的旅舍服务员用钥匙打开厢底一间房门的时候,我几乎以为紫云纱、檀香几这一类古典小说里的家具会出现在眼前呢。
里面放着的是比意料还要简单的木桌和木床,然而看来以前却必定是某绅宦人家的房邸。
“早晚会有人来灌热水瓶。三餐由食堂供应。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提给我。”老朱爽快地露着黄牙说。
“时间紧凑,我们下午就开始参观,你这会先休息休息。”
站在房门口,他转身重新握住我的手:“欢迎你回来,多看看,各方面都在进步。”
他在本已有力的手劲中又加上了几分力,好像要我肯定后面一句话的分量。
日程排得果真紧凑。不过三四个小时,竟能一连参观了托儿所、托儿所旁的老人院,还有一个纺织印染厂。大概是希望在三天半的逗留中,尽量使我对浔县有个全面的印象吧。总是先到一个地方,听取了负责干部的简报,再走马似的绕一圈。至于究竟看到了些什么,我也不大清楚了。倒是一切安排都显得秩序井然,老朱似乎处处都流露着胸有成竹的信心。
然而此行我来并非为了老人院或托儿所;在纺织厂飞转的线轴之间,我一直惦记着的,是玄江寺里的那尊菩萨。
放在博物院档案室的抽屉里,放大图片的右上角,这样用精细的小字打着:
观世音菩萨·六世纪?头高三十二公分·水成岩·玄江寺·中国浔县。
标签说明没什么奇特的地方,档案室几百张图片大概都这么记录着,可是当我翻到这一张时,珂罗版的黑白光面纸隐约闪现了一片金光;或许是午后的阳光正好从天窗斜过,照到了它上面吧,然而这一片光却使我禁不住停下了手指。
追随六世纪风格的躯体在肩的部分已经略微浑圆起来。菩萨左手做着施愿印,右手做着施无畏印。素净的佛袍折成均匀而修长的线条,从双肩滑落到膝的周围,变化成上下波动的皱褶,像泉水一样地起伏着,呈托在莲花座的上面。
这行云流水似的身体上,菩萨合着眼,狭长的睫缝里隐现了低垂的目光。鼻线顺眉窝直雕而下,在鼻底掀起珠形的双翼。嘴的造型整洁而柔韧,似笑非笑之间,游走得如同蚕丝一样的轮廓,灵秀地在嘴角扯动了起来。
早期南北朝的肃穆已经软化,盛唐的丰腴还没有进袭,庄严里糅合着人情。十三个世纪的时光像一只温柔的手,把如曾有过的锐角都搓抚了去,让眉目在水成岩的粗朴的质理中,透露着时间的悠长。
揉含着悲伤的微笑,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在天上守望着人世间的动静生灭,来去是非,心里发起悲怜,于是不得不脱离本尊诸佛们的寂然世界,降生到凡世,共分众生的困难,超度世间的苦厄,在笑容后面牵动的,其实是悲哀和怜悯的意思。
这样的笑,当天窗那一格阳光斜闪过我手中的图片时,竟也扯动了我心里的什么丝丝络络。
不知怎么的,这慈悲而凄苦的笑容以后就再也拂去不了。
在博物馆收藏着的每尊佛像的脸上,我开始看到玄江菩萨的笑容;从郁暗的展览室回到研究室,每拿起一张图片,迎来的是玄江菩萨;掠起一手水,端起一杯茶,在折波中看见的是玄江菩萨;迎面走来的路人中,车窗玻璃上飞逝的景物中,午夜的黑暗里,都现出了菩萨。
1 序 论 无岸之河的渡引者——李渝的小说美学
31 号 手
43 无岸之河
89 踟躇之谷
113 寻找新娘
129 寻找新娘(二写)
145 江行初雪
175 当海洋接触城市
191 八杰公司
221 夜煦——一个爱情故事
259 夜 琴
291 菩提树
321 朵 云
341 夏日 一街的木棉花
351 李渝创作·评论·翻译年表
☆ 从早期的存在主义式小品到八十年代对艺术与历史的反思,再到九十年代寓言式接力叙述,李渝一直追寻一种明净的形式,用以观照生命的流变。她的小说,努力描摹一种生命的风范,一种高洁的、审美的,“鹤的意志”;她的叙事总已内蕴历史动机,“河与黄昏”的意象经营形成独特的抒情史观;而“多重渡引”的美学技巧,则别具奇诡的魅力。无论题材如何变化,温静如玉是李渝最终给予我们的印象。
——王德威(哈佛大学教授)
☆ 读李渝的小说,让人想起了印象派的画作,轮廓陷落,事物的线条流动闪烁,光影循时间的挪移而辉映,交织出纷然炫妙的色彩。透过文字,她引领默契相通的读者进入,进入这一黑暗却又深邃丰富的国度里,体验另一种存在的可能,生命的升华与超脱。
——郝誉翔(台湾作家)
☆ 从“保钓”运动回归艺术史专业与小说家身份的李渝,叙事腔调节制舒缓,文字精炼妩媚,自早期现代主义式的苦闷与悸动,到后期对历史、艺术的反思观照,如诗的构句下,蕴含一种超越时空、想要将历史伤害或暴力扭曲篡夺了人的尊严、自由、美的静谧时刻还原、超越、升华的浪漫意志。
——郑颖(台北医学大学教授)
获奖记录
☆ 《江行初雪》荣获 1983 年“时报文学奖”甄选小说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