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
打破第一泡茶的铁律
茶行业有段佳话:爱马仕总裁为了一泡百年普洱茶要特地用私人飞机到上海接驾,请大可堂冲泡老茶的茶艺师到巴黎泡茶。
美则美矣,未尽善焉。想象那个场面久了,有一句题外话从我脑海里冒了出来:在巴黎,第一泡茶会倒掉吗?
见识过茶艺的人都明白,第一泡茶往往不会给你喝。一些茶书里也隐隐约约、神秘莫测地(关于茶的书似乎就没有不神秘的)告诉你这一点。《最有效的高血压食疗》《红茶品鉴》与《喝好茶不生病》等书也都沿袭了这种说法。
但为什么呢?如果你执着地问,茶艺师会轻轻地告诉你,这是为你好,因为第一泡茶“不卫生”。但有时因为“茶太贵”,洗茶又免了。那么,贵到什么程度可以免洗呢?
最近读到许玉莲老师的《茶铎八音》,总算豁然开朗。我们知道,茶文化在大陆是断过的。礼失求诸野,茶的知识必定有很大一部分保留在海外华人世界里。许玉莲是马来西亚人,她在《茶铎八音》里谈茶,铿锵有力,往往掷地作金石声。她既反对传统中无意义的“韩信点兵”,也反对无意义“创新”。她谈茶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
当然我最喜欢的是她在《第一泡茶可喝》里讥讽第一泡不能喝的铁律如何神圣:“当时初来乍到混沌一片,人家说要这样做便这样做,如得了武林圣旨般慷慨赴义。”这种气氛是真实的,我知道“第一泡不能喝”还有衍生规矩:不仅不能喝,也绝对不能温杯。既然脏,温杯显然就是失礼了。马来西亚也有衍生规矩:普洱茶洗一至二次,红茶洗一次,乌龙茶洗一次,绿茶免洗。许玉莲说:“茶树一般长在远离拥挤地区的山上,空气明媚清新,完全没有空气和灰尘污染这回事。”
我很早就注意到茶人何作如先生泡老茶,第一泡茶他不会倒掉,据媒体报道,他会“用另一个公道杯装着,放在玻璃温茶炉上保持温度,留待最后两泡茶汤淡去的时候提升陈香和浓度,依他泡老茶的丰富经验认为老茶早已荡涤尘埃,非常洁净,就连茶渣也应该喝掉”。
洗茶,应该是源于“卫生”的要求。
美国汉学家费惟恺在《唤醒中国》一书中描述了20世纪中国的精英们担当起“唤醒”的任务,将中国从蛰伏的困境中唤醒。这些精英们认为,这种困境来源于中国人天生的虚弱。罗芙芸认为,这个唤醒计划的大部分是围绕“卫生”这个术语展开的。影视剧里,从“东亚病夫”到“强身健体”的叙事逻辑也是从这里衍生出来的吧。
既然中国的落后源于不卫生,那么强盛的外国就应该是卫生的吧。可是法国优质葡萄酒仍然必须用脚踩葡萄,而非廉价的机械压。在一般观念里,无论多清洁的脚处理食品都不适合。脚出汗呢,脚有伤口呢,但从来很少听到葡萄酒“肮脏”的抱怨,大众喝葡萄酒之前也不会犹疑要不要先“弄干净”才喝。
传说中沾濡了古巴少女大腿上汗水的哈瓦那雪茄呢?点燃之前洗不洗?
茶艺师模模糊糊知道“脚揉茶”的事情并竭力保护着这个行业秘密。但稍稍了解茶的人都知道,“脚揉茶”是传统茶行业里的常识。邹家驹《漫话普洱茶·金戈铁马大叶茶》一书中提到:“云南曾经有过一段脚揉茶的历史。我不明了灵巧的手怎么会被笨拙的脚替代。同佤族交流语言上有些问题,问了几次都没结果。芒糯村小学教师是孟连的佤族,曾经在昆明云南民族学院读过三年书。他告诉我,他们祖上的祖上的祖上到国外打仗,残了手回来,只得用脚揉茶。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习惯就这样沿传下来。”
邹家驹在麻黑寨碰到老人李顺起,他十二三岁开始帮助父亲在微弱的油灯下揉茶,他边说边用脚比划揉茶的动作,解说揉茶时手要扶着墙或柱子,完了还记得补充一句,脚是洗过的。
某茶企创始人曾偷偷告诉我,央视曾要来拍摄厂房,被他找借口推辞了,他后来投入巨资改造了厂房,才放央视记者进去拍。他走在宽大明亮的车间里很高兴,低声说以前的厂房怎么可能让人看。“还有,压饼的石模都是用脚踩的,日本人看后都提出了意见。”
我在不同场合听说过日本人对中国制茶工艺中“脚与茶的距离”产生过疑问。我觉得其实不必太在意。当我们对一杯茶表达出应有的敬意,其他的解释都是多余的。
我不觉得真正的日本茶人对茶的理解会有很大偏差,千利休提出的“和敬清寂”中,真要去讲那个“敬”字,我想应该包括茶农对土地与气候的敬,茶商对濒临灭绝的传统手艺的敬,饮茶人与执壶者之间的相互敬意。我们听到最多的往往仅强调最后一条,但那不过是一个小写的“敬”。
茶道战争
八项规定实施之后,龙井价格一度腰斩,碧螺春乏人问津,金骏眉外地经销商大多歇业,甚至,在普洱茶胜地老班章也看不到多少客商了。
有人猜测原因是公款消费中止,或热钱进了股市。但从2012年开始,游客奔赴名山买古树茶的热情与热钱有何关系?今年我冒险去了价格已高过老班章的冰岛村,离滇缅间误落飞弹地区不远,茶商抱怨声此起彼伏,茶还是有人收的。我隐隐觉得,多种茶道理论暗战最终汇成了名山上的人流。几天后,班章村的茶友告诉我,人已经多起来了。也就是说,央视对老班章的预测可能不准。
传播最广的茶道,无疑是周作人《雨天的书》里的那篇《喝茶》。知堂老人一开口就门禁森严:“喝茶以绿茶为正宗。”接着说:“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里很巧妙地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这一段平常文字,对读过《茶之书》的人来说,却有千回百转的意味。知堂老人提到的“中国古昔”的“抹茶”,明清以来极少有人知道。不过,“抹茶”在中国文献中写作“末茶”,“抹茶”是日本人的写法。
正如王圻所说,福建、广东两地是保存中国茶道较好的地方。身居北京城的知堂老人虽然公布了正宗流派,但对此留有余地:“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葛兆光教授服膺周作人的茶道,但在《禅茶闲语》中说:“南方人惯啜的‘工夫茶’,过浓而不清,便难以入‘清茗’之品而只能算解油腻助消化的涤肠之汤了。”我们也可以将“竟”字送给葛教授:葛教授竟然认为……
饮茶人从绿茶世界幡然醒悟,转转南方茶是常见的,写下的恍然大悟的言论很多,这方面记述较为雅正的是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一次真正领略了武夷茶(无非是贵的)后,袁枚改变了观点,“令人释躁平疴、怡情悦性,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所谓“释躁平疴、怡情悦性”其实也就是卢仝的“破孤闷、肌骨清、通仙灵”之类的效果。绿茶能让人静心提神,这不假,但“释躁平疴、怡情悦性”也不是仅喝绿茶的人所能梦想到的。
喝惯龙井的人喝普洱之后又作何感想呢?清末民初的浙江博雅之士柴小梵在《梵天庐丛录》里说:“普洱茶产云南普洱山,性温味厚,坝夷所种,蒸制以竹箬成团裹,产易武、倚邦者尤佳,价等兼金。品茶者谓普洱之比龙井,犹少陵之比渊明,识者韪之。”总之喝了之后心花怒放,迸发出大量精彩比喻,比如龙井茶是陶渊明,普洱茶就是杜甫。柴小梵这样说,其他专家也只好徐徐颔首。
1949年之后,如同明朝人忘掉了末茶,大陆人(包括云南人)很快就丧失了对普洱的记忆。香港人却以极低的价格茫然喝着普洱。到了80年代,台湾人重新发现普洱,并发明出了普洱的茶道。发明的过程充满了喜感,《普洱茶续》作者耿建兴回忆说,可爱的台湾茶人在两岸交通隔绝的情况下,依靠放大镜辨别饼茶“外飞”,繁体字“云”上的“雨”中第四点的不同位置,以此来判断茶的年代。
台湾茶道建立之后,普洱又“价等兼金”了。这里的“兼”是两倍的意思。涨价这件事当然没人会喜欢。从小喝茶的香港老专家蔡澜很不高兴,他显然不会写一篇《香港人喜迎普洱茶涨价》的文章。在《蔡澜谈吃》一书里有一篇《茶道》,说台湾茶道是“鬼道理”,“造作得要命,俗气冲天,我愈看愈讨厌。想不到这一套大陆人也吃”。当然,这一切可能就是因为“台湾的茶卖得比金子更贵”。蔡澜好几本书都收此文,版本还不一样,有的更其粗豪。香港人喝普洱比台湾人更早更多,对突如其来的新茶道反感可以理解。
这篇发自肺腑的兴到之作我很喜欢,所以就不计较蔡澜竟然提到“日本用刷子一样的东西把茶打起了泡沫”这个细节问题了。茶道之争,说穿了,无非类似于有人战战兢兢提到的“文化侵略”。优胜劣汰,这没有什么好怕的。没有狼,羊群早都退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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