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苗(节选)
在这个悠长的夏日里,七岁的男孩忙了一整天:他忙着照看两个弟弟。最小的妹妹暂时由母亲照料,七岁的长子暂时还不用管。可是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妹妹就也该归他管了,因为妈妈的肚子又鼓了起来。不过妈妈告诉儿子,这是因为她吃得太多了。七岁的谢苗·坡诺玛列夫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善良人,因此母亲总是不停地生孩子:刚奶大一个,又怀上了下一个。
“让他们活下来吧,”父亲得知妻子又怀上后说,“干吗让他们在那儿受罪?”
“爸爸,他们在那儿的什么地方?”谢苗问,“他们在那儿是死的吗?”
“还能是什么样的?”父亲说,“既然他们没有和我们一起生活,那就是死的。”
“他们在那儿难受吗?”谢苗又问。
“你看,大家都往这边爬——这就是说,那边不好受。”父亲说,“和我们在一起,他们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自己也知道。可是在那边还更糟……”
“我们过得不好。”妈妈说着,把嚼碎的面包塞进小女儿嘴里,“唉,不好……”
父亲用怜爱又坚毅的目光看了一眼母亲。
“没关系。让他们长大吧,他们活不下来会更糟糕。”
谢苗出生后只休息过三四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幼年时光。父亲用篮子和铁轮子自制了一个推车,母亲忙着做饭的时候就让谢苗推着小弟弟在院子里遛弯儿。白天小弟弟睡觉,不过很快就会醒来哭闹——他就得又推着弟弟在院子里绕圈儿——经过草棚、厕所、通向花园的小门,走过厢房、篱笆,走过通往大街的大门,又走向草棚。后来,谢苗的另一个弟弟出生了。等他长大一点,谢苗就把他俩都放进推车,推着他们在院子里绕圈儿,直到精疲力竭。累极了,他就向窗户里的妈妈要面包吃,妈妈会递给他一块,于是谢苗又认真地双手撑在推车上向前推,在干草堆、垃圾、石块和院子里稀疏的荒草间久久地游荡,间或打个盹。他会用惺忪的睡眼看着它们,也会同它们轻声耳语,或者暗想,它们和他是一样的。这样他就不寂寞了。它们——干草堆、野草——虽然默不作声,但也不会寂寞。有时谢苗会同推车里的弟弟们说说话,可是他们听不懂,还爱哭。如果他们哭得太久,谢苗就会惩罚他们,打一下每个人的小脑袋。不过他很少这样做。谢苗看出,他的弟弟们很可怜,他们哭泣可能是害怕把他们赶回出生前,他们还是死人的那个地方。“让他们活下去吧”,谢苗同意这个说法。谢苗会不时问窗里的妈妈:
“妈妈,差不多了吧?”
“没有,没有,再玩一会儿!”妈妈从房间里回答。
她在那儿忙碌着:喂养、安抚最小的女儿;浆洗缝补,擦洗地板;精打细算,抱着小女儿去捡仓库旁男人们拉车时从车上掉下来的木柴。男人们从来不捡,好让马轻松一些——木柴是别人的,马却是自己的。
谢苗的父亲是个铁匠。他工作的铁匠铺旁有条公路,通向一千多俄里之外的莫斯科。父亲在家只是睡个觉,他早上第一个醒来,拿上一片面包就出门了。无论冬夏,总是天黑才回到家,这时大儿子谢苗通常都睡了。父亲躺下前,会跪在熟睡的孩子们中间,给他们盖好被子,抚摩每一个小脑袋。他不会表达,自己是多么爱他们,疼他们。他仿佛是在请求他们谅解这贫穷的生活。然后父亲在母亲身边躺下——她和孩子们并排睡在地上,把自己冰冷、冻僵的双脚放在她脚上,睡着了。
早上孩子们醒来就开始哭闹——他们要吃,要喝。此外,活着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件感觉奇怪、不习惯的事。他们身体里有地方经常在疼,因为那里还没有长出骨头。只有谢苗一个人不哭,他默默忍受着饥饿,开始照顾弟弟们。然后和母亲一起吃弟弟们吃剩下,偶尔还是已经腐烂,却舍不得扔掉的食物。母亲已经活了很久了,饥饿的时候不至于太难受。而谢苗却会一直忧郁到中午。他伤心地用推车推着弟弟们,他的心因饥饿而疼痛。他大声哭泣,低声呜咽,好让自己忘掉饥饿。弟弟们从推车里望着他,看见他们的哥哥害怕了,也吓得大叫起来。于是谢苗就从炉灰堆里找出一块木炭,或者从厢房的墙上掰下一块石灰递给弟弟们。他们拿过木炭总是又吸又啃,津津有味,止住了叫喊。谢苗把弟弟们推到草棚外面。在那里,灌木丛、篱笆和草棚的墙之间长着牛蒡,堆放着铁皮和生活垃圾。他自己却走到了街上。他走过别人家的房子,睁大眼睛寻找着地上的东西。他最希望能找到一小块苹果或胡萝卜。当他找到并吃下去,便高兴得心不那么疼了,笑起来,迅速跑回弟弟们身边。没有他的照看,他们可能会爬出推车,爬向未知的地方并永远消失。谢苗边跑边撩起自己衬衫的下摆,看着自己的肚子。他觉得,那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时而折磨他,时而又爱抚他。可是那里最好不要有任何人,最好能一个人无忧无虑地生活。
弟弟们真的自己出了推车——其中一个刚刚学会爬,而另一个已经能走了。会走的那个没能走远,面前的很多东西挡住了他——挡住了他的额头、肋骨、肚子,他很快就摔倒在地疼得哭了起来。刚会爬的小弟弟别奇卡处境危险,他的身体还是软软的,因为幼小显得胖乎乎。他爬得很慢,面前的东西不容易碰到他。他慢慢地往篱笆下面的缝隙爬去,藏在了远处别人家院子里的草丛和灌木丛里,或者在狗窝里睡着了。
谢苗把弟弟们重新送回推车里,边推车边给他们讲故事:世上有各种雨和闪电;城里有各种富人住的高楼,他们活了很久,见多识广;他有一座位于森林边上的铁房子,夜里他会过去,一个人住在那个吓人的地方,因为他是群狼之王。弟弟们又害怕又信任地听着他的故事。小弟弟别奇卡没听明白多少,可是也害怕。谢苗也津津有味地听着自己的故事,虽然他并没有铁房子,他也不是夜里的狼群之王,可是他却为自己的幻想感到幸福。弟弟们盯着谢苗,张大嘴,忘记了眨眼,仿佛盯着一个可怕的大人物。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就会说几个词儿,因此孩子们就不知所云地听着。
可是谢苗忽然可怜起自己的两个弟弟来,他们的智力水平还不足以想象出自己过上了好日子,他们还来不及学会热爱自己的生活。孩子们信任又可怜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眼神中没有甜蜜快乐、想象或骄傲。幸福在哪里发生——在他们身上或他们之外的另一人身上,对于他们无关紧要。只要幸福存在,并且他们确信不疑地知道就够了。
“我不是王,我故意的。”谢苗伤心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能拿些钱或者牛肉回家了。我们家什么都缺,什么都不够……”
“你去偷点牛肉给妈妈吧!”谢苗五岁的弟弟扎哈尔卡说,“妈妈愁得头都疼了,她给我说过。”扎哈尔已经会收集煮茶后剩下的炭渣,吃饭时会监督妈妈,不要多给他盛——爸爸吃得应该比他多。给谢苗的只能多一点点,给别奇卡的应该最少。他还没长大,会吃撑的。
一天,午饭前妈妈把谢苗叫到窗前,让他赶快回家。她开始了产前的阵痛,打发谢苗去请接生婆卡比什卡。不一会儿,谢苗就牵着老太太的手回来了。他早就认识她。卡比什卡只有一颗上牙,她用这颗牙抓住下唇,要不然嘴唇就会往下掉,露出空荡荡的口中黑洞洞的深渊。晚上要做梦时,卡比什卡就用带子把下颌系上,要不然做梦时嘴张开,苍蝇就会在嘴里聚集,寻找暖和的地方。卡比什卡的脸长得越来越像男人,由于年老,也许是由于凶恶,脸色发青,上唇还长出了灰色的小胡子。老太太很瘦,谢苗牵着她的手回家时,仿佛听见了她身体里筋骨摩擦的沙沙声。
卡比什卡从母亲手里抱过最小的妹妹递给谢苗,让他过很久再回家。谢苗把妹妹放在推车里两个弟弟中间,告诉他们,妈妈又生了,现在他们的日子会更加难过。他把孩子们推到鸡窝旁的安静处,他们都在那里睡着了,因为已过中午,早该吃午饭了,妈妈却病了。谢苗摇了摇童车,好让孩子们睡得更沉,自己却回家躲进了暗处的干草堆里。他想听听,人是怎么生下来,如何活下来的。痛苦和恐惧让他浑身战栗。母亲在房间里时而叫喊,时而呻吟,时而低语。卡比什卡把各种器具弄得叮当作响,把布撕成条,就像在干些日常家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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