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庆春,这个跟我同姓的大魔王,腰围比我粗六圈的留级生,坐在垃圾桶旁边,紧挨铁条焊死的窗台,离本人不足两尺远。他靠着新粉刷的洁净墙壁,脸上的肥肉不时抽动,似醒似睡,神情邈然。布满划痕的桌子底下,死肥仔用脚不断蹂躏前排小男孩的屁股,他凉粽似的脚丫很臭,很脏,趾甲又长又硬,被它戳中的屁股肯定不好受……陆庆春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囟门宽大、胎毛浓密,像只怪物,把亲娘吓得魂飞魄散。他从小劣迹斑斑,放过火,留过级,拿秤砣敲碎过一名保姆的鼻梁,用刀子捅伤过另一所小学的体育老师。陆庆春第一次来找麻烦时,我并不知道他一身痴肥是因为脑子有毛病,也不知道他已在南园小学周边打下地盘,更不知道他祖父刚当上军分区司令,而这个参加过七九年对越反击战的老男人并不喜欢自己又胖又黑又坏的大孙子。陆庆春问我借十块钱,明天上学,要见到钞票。好一笔巨款!狮子大开口啊!可是本人没那个闲工夫去琢磨他言语中流露的威胁,简单点头答应……忽然间,我又想起些什么。
“给你市体委的饭票,成不成?”
陆庆春永远困乏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线。
“再加一张五块的。”
我打开书包,翻出两张红色的塑料票子,递给肥仔。这是前一天从苗裕手里赢来的。盯着陆庆春一贯颓丧、此刻还藏了少许好奇的熊猫眼,我说:
“你要么只拿一张,要么拿两张,找我五块钱……”
死肥仔一抄手,夺过两张红票子,翻来覆去瞧个没完。我也并不指望真能捞回五块钱,于是转身便走。棋队的小孩只上半天课,下午还得训练。本人近来正连续抵抗唐克克、关卫海大师兄的凌厉攻势,以及强硬的吴照骢教头那蛮不讲理的乱战招数。没错,这固然是提高棋力的良机,但我情绪低落,脚步沉重,冥思苦索却无计可施……唉,我太软,又怕输啊。真正的天才,他们对失败就毫无畏惧!他们是一帮唯我独尊的狂人或假装精神正常的疯仔癫佬,脑袋里摆着一张,两张,甚至三五十张棋盘,堆满黑子白子……唉,下个月的少年个人赛,我赢不了旧省城的四眼刘青霖,好歹要打败比我年龄还小的栗子头邹骏捷啊……你陆庆春算条卵毛。
“等一等,”死肥仔笑眯眯的,很讨人嫌,“我们再聊聊……”
那天中午,日晕广大,蝉鸣刺耳,陆庆春拉着我到桃源饭店侧门旁蹲街。他拦在窄巷前,勒令来往的低年级学生留下买路财,否则拳打脚踢,再用他又臭又脏的大屁股镇压。陆庆春收够十元钱,揣进裤兜,又从另一个裤兜内抽出一张洗过的大团结,递给我。老兄你在变魔术吗?谁见过如此弱智的魔术?随后这个死肥仔叼起一根贵得要命的硬壳希尔顿香烟,模仿港片里黑社会大哥的架势,拍了拍我肩膀。
“去吃牛腩粉吧,”陆庆春说,“请你喝豆奶。”
本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各方面发动的讨伐已经上路,恶狗般竞相朝我扑来。窃钩者诛啊!黑云压城啊!不许百姓点灯啊!……傍晚时分,训练赛结束,我从失败的泥塘中挣扎爬回现实,脑子一片纷乱,劫后余生的轻松感逐渐将意识泡软、麻醉、猛烈侵蚀,仅保留丝丝缕缕无端的愤怒使它维持运转。我站在栏杆前,向夕阳下披着橙光的田径场投去厌恨的目光。奔跑吧,杂碎!乱耸乱颠吧,姑娘们!左腾右闪吧,奇情勃发吧,牛鬼蛇神!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好像一个小脚老太婆蹒跚走近,菜篮子里装满了死鱼烂虾,沿途滴落金闪闪的腥臭汁液……我在等待闫文静,等待雷蓓,我可爱的同学,我尊敬的班长以及副班长。她俩住在市体委家属区。她俩每天绕过大半个田径场,来告诉我老师们下午放学时布置的家庭作业。家庭作业!为什么要写家庭作业?本人明明已离开家庭,住进围棋队宿舍……有时候闫文静直接塞给我一张纸片,有时候指示我自己动手抄录,全看她心情。那天黄昏,两旁栽满了扁桃树的林荫路被无数道斜晖刺穿,千疮百孔。我在三楼阳台望见两个女孩子,迈着小跳步远远走来,心中莫名欣喜,不禁冲她俩挥了几下胳膊。闫文静一抬头,笑容收敛,招呼本人立即滚到她跟前听令。我倒骑在步梯扶手上,沿着油光光的水泥斜面,哧溜哧溜飞速滑到楼底。可是闫文静既没有递来一张半张纸片,也没有交出任何东西以供抄写。她翻着白眼,反复背诵一段话,催我赶快记录。
“有人看见你中午和陆庆春在一起。”雷蓓说。我当然明白,是闫文静要她讲这句话。
我继续写字,没敢看她们。“陆庆春又不是瘟神,又不是冥界三巨头,”我笔走龙蛇,纸上呈现一团团鬼画符,“跟他吃个米粉而已,别大惊小怪……”
“陆小风!”闫文静眸子一扫,终于开枪放炮,她威风凛凛,她英姿飒飒,让我感觉大事不妙。“你要跟谁玩,没人管得着,你要当冥界三巨头,要当一百零八天煞星、地煞星也请便,”她戳了戳本人锁骨下方最怕痒的部位,“不过,我身为中队长,绝不会让你们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我暗想,用你闫文静煮汤,应该不错哇。当天晚上,本人下到宿舍楼的值班室,交两毛钱,往凶巴巴又俏生生的中队长家里打了个电话。我规规矩矩、恭恭敬敬问候她的父亲,自称是某某,想请教令千金一道数学题。实际上我可没打算做什么数学题。本人向电话那头不大吭声的闫文静提议,如果她给我抄作业,我答应不再招惹陆庆春,不再跟他上街乱耍,说到做到。中队长误以为,我下午不上课,学习吃力,难以跟上她一日千里的惊人步伐,于是才颓废堕落,甘与陆庆春之徒为伍。
“要不然我帮你……帮你补一补课?”
给我抄作业,再帮我补一补内裤吧!
“不大好啊,多劳烦你老人家啊……”
“没关系,”闫文静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像一只打洞时不经意掘到一线光明的土豚,越来越兴奋,“说定了,陆小风!隔天给你补一次课!让我想想,是一三五,还是二四六?……”
闫文静,我好心没好报的亲爱班长,我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男孩头姑娘,我无缘一启齿的小邻居以及受创深重的童年之友!
十月下旬,我们去海南岛参加比赛。吴照骢带队—谢天谢地!—他老婆和五岁的儿子佳佳同行。我们先坐火车,来到湛江,再换乘快船,前往海口市。横渡琼州海峡仅需四十分钟。湛青的大海。我们仿佛是一小撮寄生虫,依附在一条巨大飞鱼的背鳍上。尹秋琳狂吐不止!吴教练的老婆狂吐不止!我也狂吐不止!佳佳脸色惨白。苗裕嗷嗷乱吼。关卫海大师兄托着下巴沉思他狗日的人生。我们确实看到了飞鱼,它们稀稀拉拉,层出不穷,像一根根硬屎橛子冲破泛着浪沫的水面,僵然滑翔片刻,又隐入波涛形成的莽原深处。晕眩啊!是飞鱼还是飞屎,根本无所谓!我拼死拼活承受着工业文明与大自然狼狈为奸的合作成果。真希望全体乘客,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贵贱贫富,统统抱头痛呕,挨着搂着一吐为快!但有些人偏偏屁事没有!苦啊,这天杀的客船!马达强劲,轰鸣不休,我们在转暗的旋涡状海面上起落,头顶是苍穹的无限层级,到处乌云堆积,犹如烂棉絮,浸泡于低纬度阳光的金色浓浆里。长风横掠,摇撼船身,击打耳鼓。强烈的汽油味钻进鼻孔,伸出爪子掏肝挖肺,把你虚弱无助的小肠拧断,把你臭烘烘的大肠当九节鞭耍,企图榨干你体内的最后一滴汁液,包括胆汁、尿液……我们一个个自身难保,预感到灭顶之灾即将来临,唯恐发生海难,葬身鱼腹,于是人人都疯狂地抱住椅子扶手,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号,咒骂,乃至挤作一堆,互相乱踩。当半身不遂的脑瘫老快艇从波峰重重跌落时,我们血管收缩,瞳孔散大,我们像一排排挂在晾衣绳上飞舞的布片,稍不留神就可能脱离集体,呼啦啦一阵乱滚,飘向生死未知的浩荡远空……
终于离船登岸。我捡回一条小命。我把自己颠得八花九裂的魂儿凑齐拼好。下午两点钟,经毒辣的太阳一晒,大伙汗毛倒竖,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些讨厌的颗粒一直不消退,反而持续增多,转化成厚厚的铠甲把人裹住。在码头外面的街道上,我花九块钱买来一颗极其硕大的杂交芒果,个头赛过番木瓜。它黄里透红,但不太好吃,应该说相当难吃,味同嚼蜡……正是这颗金玉其外的老芒果使本人沦为笑柄,长久遭受亲戚的揶揄挖苦,父亲则认定此事折射出我荒唐、败家、惹祸招灾的恶劣本质。
然而,海南岛之行其实很不赖,我鸿运当头,既没有被高空坠落的椰子砸死,比赛成绩也令人满意。那几天,来自全国各省市的大小棋手聚在一所疗养院里捉对厮杀。我们四周是面积广阔的破旧居民区,终日人来人往,路边商贩的吆喝声、收废品的铃铛声、摩托车的喇叭声以及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过比赛场地却挺安静,上述喧嚣在这儿已衰减为若有若无的嗡鸣,室内只有落子、拍钟的噼嘀啪嗒,外加咳浓痰、放响屁的咵咚哔噗,以及啜饮滚茶者那无比快意的唏呖嗦噜……在热带风暴余威的加持下,本人接连取胜,令教头和领导眼睛一亮,最终促使他们决定,将我送去旧省城训练,送去郑州训练,请冯先进老师出手打磨、锤炼、锻造,尽管我仍然很不够格……哦,当地的海滩使人难忘!棋赛间歇,迅猛发育的尹秋琳穿上她紧窄的粉色泳衣,在细沙上奔跑,在躺椅上晒日光浴,把关卫海大师兄撩拨得燥热难耐,也让小苗裕看得眼珠子几乎掉下来。我盯着尹秋琳还没什么肉的屁股蛋,想到陆庆春,想到班长闫文静,再想到我自己滴血的心头烂疮……哦,尹秋琳要畅游一番!姑娘兴致勃勃!管他妈危险不危险!关卫海师兄和小苗裕紧随其后。冲入大海之前,两人飞快地屈腿伸臂,动作好似岩画上环绕篝火跳舞、用青蛙当图腾的远古先民。不久,我们一个不落地拽住海洋的裙边,接受波浪之褶的凶猛拍拂,痛得哇哇哇直嚷,鼻腔里填满咸腥味。苗裕像兽性大发的巨猿一样捶打自己的胸膛,围着尹秋琳又蹦又跳;关卫海师兄怒目挺身,摇摇晃晃站在摆荡不已的潮汐之间,大玩金鸡独立,双手折拢如一对烤焦的禽翅;吴教练绊倒了,在苦涩的咸沫中翻腾,在亮晶晶的银色斑纹里狂打喷嚏,捞摸贝壳、破烂、死蟹,阳光从他树桩似的两腿间透过,将他晕染成一只金光灿烂的、倒竖的大号弹弓;连五岁的佳佳也挣脱他母亲丰满的怀抱,扔掉充气海豚,脱掉裤子,露着无耻的小麻雀,去找黑美人姐姐戏水……
在海南岛,我两度晒伤,两度脱皮,两度搽抹绿莹莹的透明药膏,背部如火烧针刺,又疼又辣,不得不趴着睡觉。熬到比赛结束,我们拎上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如同一伙逃难的灾民,乘坐夜航的慢速班轮回省。那一晚风平浪静,可以望见远处的稀疏灯火,充满梦幻色彩,也不知它们是来自陆地,还是来自虚无缥缈的海上城市。徘徊于船头的男男女女无不觉得,他们好像在循着低缓的洋流骑自行车。天空多云,看不到几颗星星,发蓝的圆月忽隐忽现,水面一片深紫,细浪稠厚如焦油,似乎毫无生机。咣咣作响的甲板上,有几个男人在轮番吟咏关于月亮的唐诗宋词,他们一会儿哀叹一会儿狼嗥,哭一阵笑一阵,酷似一群拜月教的病态祭司,正在以咒语召唤高空的气浪,驱赶碍事的朵朵阴云……哦,海上升明月……啊,明月来相照……哦,举杯邀明月……啊,天涯共明月!……哦,明月几时有?……哎哟哟,这下子轮到苏东坡了!他们大为振奋。他们朗声齐诵。他们自觉排着队,哼着小调欲乘风归去,又恐半路摔死。他们起舞弄清影,却高处不胜寒,涕泪横流乱淌……苏东坡,你这个屎棋,你受虐成瘾,胡诌什么胜固可喜,败亦欣然!真是句蠢话。输了还好意思欣然,要脸不要脸?但一位膀大腰圆的先生说,苏仙的境界学不来呀,根本没法子效仿呀。我举双手赞同。苏东坡无愧为唐宋八大家!够硬啊,既臭且硬,堪比一截石化的搅屎棍!……
我没有继续听那几个无限崇拜苏东坡的老男人哇啦哇啦讲话。海南岛之旅诚然是一次朝圣,可他们再怎么群情激昂、血压飙升也不肯跳船自杀啊,因此接下来的交谈全无悬念,令人兴致索然。我返回船舱,去找昏昏欲睡的尹秋琳闲聊。我又一次提到不幸受伤的举重少女韦鲜花,提到这姑娘已无路可退,提到她父母靠种几亩芋头供她哥哥读书。然而黑美人对女子举重队历来没什么好感,兴许再加上困倦、劳累、迷茫,她很不耐烦,竟轻率地指斥我小小年纪已变成色情狂,无可救药!尹秋琳,你当真冷酷。你没有一丁点儿同情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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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
就像读你其他作品的美好感受相仿。你的小说压根不在乎所谓的种种章法,你只按照自己的内心欲望去诉说或喷发。从你的这些小说里,可以看出你吸收了很多很多的优质文学营养。或者说,你读书之多,对经典文学的消化能力之强,都是惊人的。之所以说惊人,是因为在你的小说里我可以感受到许多经典小说的气息,但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另外,你的跳跃性超强的想象力和灵异独特的语言表述能力相辅相成,而且字里行间随处都能给人从未有过的体悟,致使整部小说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天体,引人发笑引人遐想无限。
——李亚
《童年兽》是以塞利纳笔法写就的充满荷尔蒙气息的半自传小说,它将向我展现,围棋如何与青春期的躁动混作一团,人生又是如何根据各种胜负法则,分出了一条条枝杈。
——朱岳
很久没有读到这么好的当下的小说了,很见功力。
——赵兰振
陆源通过语言造成了压迫式的快感,只有早期的莫言可以达到这种效果。
——魏思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