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包括《我的叔叔李海》《玲珑塔》《曾经云罗伞盖》《士别十年》四个中篇小说,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名篇。“现实观察家”尹学芸历获百花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多次登上《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等多个*文学榜单。她多年写作积攒的这部小说精品,必然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宝贵收获。尹学芸在城市与时代的变迁中书写一个家庭的底色与困境,真诚叙写跨越20年岁月的漫长成长。个人与家庭,个人与时代,由此成为紧密的整体。读来震慑人心。
我的李海叔叔
尹学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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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黄昏,李海叔叔毫无征兆地来了。他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让我到北外环去接他。我是骑车去的,回来时,李海叔叔是跟我走回来的,我一路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他这是第一次到我家来,路上絮絮地告诉我,这座县城他曾经无数次地路过,但从来没有停下脚。我懂他的意思。县城西边的那条道是国道,是山里下山时的必经之路,一直朝南走,就到我的老家罕村了。叔叔无论说什么,我都没有吭声。好在叔叔并没有减少说话的兴致,他倒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夸外环的路修得好,绿化也不错,都快赶上承德了。就是最后这句话,让我心里膈应了一下。我气鼓鼓地想,你儿女都在承德,承德的虱子就都是金眼圈。不得不承认,我当时促狭的毫无道理。原因只有一个,眼下的李海叔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叔叔打电话的时候,我正陪父母斗小牌。一岁多的女儿在摇椅里睡觉,被电话铃声惊醒,烦躁地大哭起来。听说李海叔叔已经到了城北,父亲把手里的纸牌横着丢在了桌子上,皱着眉头说:“干啥来。”父亲的意思是,你没有必要来,这里没有人想你。或者,你根本就是不知趣,来的实在多余。父亲的情绪影响了我,父亲不喜欢的人也很难让我喜欢。所以陪叔叔走的这一路,我都打不起精神。
来到楼下,叔叔问我住几楼,我说住二楼。叔叔仰头往楼上看,说一楼脏,二楼乱,三楼四楼住高干。我说,有房子住已经不错了,还管它住几楼?到了我家里,母亲还有一丝热情,给叔叔沏茶,端水果。父亲则坐在床边,望着窗外,一直都没怎么正眼看叔叔。叔叔跟他找话说,父亲就一哼一哈。这种尴尬叔叔显然是心知肚明,但他毫不在意。晚饭就是棒子面粥,没有因为李海叔叔到来而稍有改善。这也是父亲授意的。叔叔一边喝粥一边说,自己的五个孩子都出息,大女儿海棠一个夏天就买了五条裙子。她工作在保安公司,属公安局管。大儿子自贡工作在政府机关,很快就要提科长了。最小的儿子自奋也顶替他去了矿上做钳工,跟煤黑子一点边儿都不沾。可苦梨峪问问,一家五个孩子都在外工作的人家有没有,一个都没有!只有我李海一家!叔叔说的激动,两只眼球按耐不住要跳出眼眶。叔叔无论说什么,都没人接下言。父亲、母亲和我,以及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各行其是。叔叔的声音就像锯条切割木头有种撕拉声,那种声音从他抻长的鸡皮包裹的喉咙里冒出来,听着那叫一个凄切惨淡。叔叔就像独角戏演员,没人喝彩依然演得十分卖力气。孩子哭着要吃奶,我有些难为情。但我的难为情母亲不懂,把孩子往我怀里塞,孩子像小猪一样往我胸前拱,我心一横,把衣扣解开了。
房子只有29平米。一大一小两间。里间我们一家三口住。外间兼做客厅,有一张折叠沙发,夜里放下来安顿父母。晚上十点叔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父亲话里话外一再暗示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外面不远处就有旅店,但叔叔置若罔闻。没奈何,我和爱人各奔单位,把床让给父母,父母把沙发让给了叔叔。转天早晨我来给孩子喂奶,发现叔叔已经走了。县里的医院新进了一台CT机器,这种机器据说只有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才有。叔叔从河北的某个山村来我家,就是听说了这台新机器,他是专门来照CT的。
“他没有病却来照CT,看来是钱多烧的。”父亲气哼哼地总结。
母亲说:“你桌子上的那本书有用么?你叔叔也不问价儿,临走直接装进了包里。”
我确认了是一本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书名叫《希望之星》。首篇是我的《难得浪漫》,写这些年的情感经历。还真是巧,里面的一段内容,写的是我和自贡哥似是而非的故事。
自贡是李海叔叔的大儿子。他还有另外两个儿子,自强和自奋。
母亲唠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把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看见父亲“横”了母亲一眼。他不愿意母亲谈起这个人。
我赶紧说:“那本书我还有,他拿走就让他拿走好了,不耽误事的。”
叔叔来我家的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哥哥和姐姐。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问,叔叔是空着手来的?我说,是空着手来的。哥哥说,他没有带兜子?我说,他没有带兜子。姐姐问,他没有给孩子钱?我说,他没有给孩子钱。他们就在鼻子里哼了声。我们这边的风俗,久不上门的客人是不兴空手的,就像初次遇到从未谋面的小孩子要给看钱一样。当然,哥哥姐姐所说的兜子还不是这个意义上的,这一点,我在后面专门会讲到。那个时候,叔叔大约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跟我家联系了,如果不是他主动来,我们差不多都把他忘了。
他成为一个话题在我们嘴边挂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不再提起。
——赵月斌(作家)
笔力沉稳雄阔,收放开阖自如。写尽人世种种微薄的艰难,与微薄的善良。
——张定浩(作家)
尹学芸既有超强的写实能力,又不断契入人性深处,辨析纯朴、纯净的情感如何发生扭曲,而且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合谋”中。小说也启发我们去深思,这幕悲剧的发生,到底是源于“人性之曲木”无法根治的顽疾,抑或特殊历史年代的催逼?
——金理(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