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封神榜》中仙风道骨的姜子牙,是《渴望》中温文儒雅的王子涛,是《茶馆》中丰神俊朗的秦二爷,是《家》中虚伪道学的冯乐山,是《甲子园》中饱含家园之情的黄仿吾……蓝天野,这位在舞台上活跃至今的老艺术家,人生真是应了曹禺《原野》里的一句话——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
蓝天野在这本厚重的回忆录里回顾了走过的八十多年,娓娓道来:一个执著绘画的少年如何阴差阳错地走上戏剧之路,又如何在表演和导演艺术上钻研了一辈子,直至今日仍然难舍舞台,仍然不忘绘画初心。书中以真挚平实的口吻,讲述国难家灾中的坎坷经历,传达艺术创作理念、表演和导演经验,坦陈在艰难和动荡时期的为人准则。书中收录剧照与生活照片总共170张,不仅是个人工作、生活的珍贵记录,更折射出新中国话剧事业摸索前进的历程。
早该认识的黄永玉
在许麟庐先生家,我认识了黄永玉。
从上海之行又对画萌发了兴趣之后,很多活动交往都是和剧院舞美设计王文冲一起,而且大多是由他引领我。文冲年轻时在京华美专学中国画,专攻工笔人物、花鸟,科班出身,出了名的开朗幽默,热心结交。
“文革”后期,文艺各界略松动些时,一天晚上,我跟王文冲一起到许麟庐先生家去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画,给许先生看:“今天画的。”我看了一眼,满纸黑底,一只黄色细瓣菊花,颇有特点,非中非西。再看来人,中等身材,样子很普通,却又觉得很不普通,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当时的第一印象,反正是那种引人注目的神态,这倒不只是因为他穿着双拖鞋就来了。
我马上有个直觉:黄永玉。
就在这时,王文冲对我说:“他就是黄永玉。”我高兴地对他说:“老想见你,终于见到了。”黄永玉也说:“是啊,咱们好像多少年以前就该认识了。”
从那以后,我们常常见面,经常晚饭后我到他那儿去,他偶尔也到我家里来。那时我住在史家胡同,他住在北京站路口美院宿舍内,相距甚近。这段时间里,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永玉率直,我也坦诚,我自以为是性情中人,人皆认为属特立独行,但比起永玉好像又差了。
“文革”中,黄永玉全家被赶到院子北房一个犄角的小房子,是里外间,里屋是卧室,外屋是客厅兼画室。屋子很小,也就十来平方米,中央摆了个大木墩当桌子,旁边的凳子也是用整根的原木剖成厚板做的,有种原始的质感。直到现在,他在北京通州万荷堂作为画室的大厅里,桌凳也还是这样的。
这时,黄永玉已经开始作画了,每天至少画三张,勤奋,也极聪明,有才气。他原先是搞版画的,但他的作品典型地不是学院派,属于自学成才,年轻时为学画跑了很多地方,曾为烧窑做过搬运砖坯,还参加过一个文工队,在队里什么都干,主要是画,画布景,画广告,这个队的队长就是北京人艺的老演员徐洗繁。以后到了上海,跟丁聪、叶浅予等一起搞漫画活动,而他主要是搞木刻版画。再后来到了香港,已颇有成就。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表叔沈从文先生写信把他从香港邀回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任教。
黄永玉当时在那么个环境里,画画的条件肯定很差,那间小屋连窗户都没有。那天我又去他家,见墙上多了一幅画,让我惊异的是,他画了一个窗户,窗外晴朗的蓝天,好像屋里也真亮堂起来了。这就是黄永玉,什么情况下都自得其乐。因为这么小个屋子,东西都摆满了,没地方,他就靠墙竖起一块板子,上面挂块毡子,竖着画,用的是一个油画箱,但里面装的大多是别种颜料。有一次他向我自嘲又颇得意地说:“我现在能有这个本事,如果我正在画,一听外面来生人了,几秒钟连纸、笔、颜料,所有家伙都收起来,一点痕迹都没有,就像耍猴儿的一样。”老北京耍猴的也是用一个箱子,要表演的时候,猴子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衣帽道具,演完了再往箱子里一收,外面就什么也没有了。这还是黄永玉,在这种逆境中保持着旺盛的创作状态。
黄永玉有一幅木刻代表作《春潮》,画面上一条大鲨鱼在波涛汹涌的海上翻滚着,远处,右上角是一艘小船,船上一人摇桨,另一人手里的鱼标刚刚出手,扎向鲨鱼,妙在系住鱼标的长索曲折翻展的动态,整个画面极具张力。我早就非常喜欢他这幅作品,就问他:“你的版还在吗?”他说:“我跟你说实话,版还在,但是没法印,因为印版画必需最好的油墨,现在没地方能找到。”“我给你找!”我很高兴,专门找到印刷厂一位老工人去要最好的油墨。这位老工人是我捞鱼虫时认识的,是鱼友,我提出:“你给我弄点最好的油墨,一定要最好的!”他说:“你找我算找对了,给你一筒,这是专门用来印袖珍版《毛泽东全集》的,
保证哪儿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第二天清早,我就拿了这桶油墨来给永玉,问:“你看这油墨怎么样?能用吗?”他一看很高兴,说:“这墨行!”
我们俩就整整印了一天。印版画确实不易,像他这样搞专业动作熟练的,也只能一个钟头印一张,换了我这个生手,两个钟头也未必能印出一张来。因此是由我帮着他,两个人一起印。除了给我印,他也顺便给他的孩子黑蛮和黑妮各印了一张。此外他还有别的代表作的版,也印了几张。一个上午干不完,他的夫人梅溪出去,在菜市场买回一条很大的红鱼,肯定是海鱼,我也叫不出名儿。梅溪把鱼做成两样,一盘红烧,一盘是怎么做法我也不懂,只觉得特别好吃。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又聊起戏来,说起瑞士作家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永玉赞赏不已。我又从剧院图书馆把这个剧本借来再读。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你将来什么时候排这个戏,我给你当舞美设计。”我也极为兴奋,但这只能是一种精神会餐,还能演这样的戏?没想到,“文革”之后,我还真的导了这个戏!
1982年,我在导演《贵妇还乡》的时候,真的很想找他搞舞美设计,也向剧院提出了,但当时有些难办,考虑到剧院有那么多位设计人员,都是十年没搞戏了,这种情况下从外面请人来,恐怕不合适。后来请他来,对已经设计好的图纸提意见,他还随手画了一些诸如轿顶的样式。
《贵妇还乡》演出后,《人民日报》准备为此剧发一版评论,问我请谁来写比较合适,我建议他们去找黄永玉。不久,永玉的文章在《人民日报》整版发表。2012年有一篇评论迪伦马特的文章,其中有些部分完全是照抄了永玉当年给我们的演出写的评论。黄永玉看到此文后特意写了篇文章斥责其抄袭行为,文中说:“这是我当年给我的好朋友蓝天野排这个戏时写的一篇文章。”2012年,与黄永玉(右)在万荷堂交谈
1976,我在导演《淬火之歌》的时候,有一天,作者之一李洪洲和我同去厕所,轻轻地对我说:“告诉你,‘四人帮’被抓起来了,真的!”很快,这个消息就四处传开了,人人振奋,但那些天还只是在传。一天下午,我正在黄永玉家,当时在历史博物馆工作的范曾来了,他是下班后还没回家,径直先到永玉家来,进门就大声说:“黄先生,我告诉你们,‘四人帮’垮台的事,今天我们那儿正式传达了!”虽然之前都已得知,但这是第一次听说正式宣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范曾,也就自此来往多了,成为朋友。
这些年我和黄永玉联系少了,因为住得太远,也都很忙。我第一次去他在通州的万荷堂,是原西德驻华大使修德到北京来,黄永玉打电话约我去他那里聚会。以后,我和永玉也只能偶尔在一些什么场合见个面。
倒是北京人艺60周年院庆,演了《甲子园》,得知何冀平当年和永玉是同院邻居,于是还邀上郑榕、朱旭、徐秀林、京剧演员袁慧琴等一大伙人,到他的万荷堂热闹了一天。永玉事先就写了副对联,“人说八十不留饭,偏要吃给他们看”,众人在上面落笔签名。我说:“这对联归我了!”但永玉说要在即将举办的90岁大展上展的。只好作罢,怕将来也得不到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