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长留此佳篇
——父亲·我与《铁木前传》
2013年5月15日是父亲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而在2012年父亲逝世十周年之际,承蒙百花文艺出版社热情邀约、精心策划,使我得以将《铁木前传》(纪念版)呈现给了喜爱他的读者、新旧友人,深感欣慰。此书中除原著45000字,配以张德育先生当年的4帧水粉插图外,还收有铁凝、李敬泽、吕剑、冉淮舟、韩映山、沈金梅、滕云等名家有关评论及我个人的点滴回忆,是父亲友人与家属为即将到来的百年诞辰敬奉的一捧虔诚花束。心香弥久,怀思无限。
九十九年前,也就是1913年(旧历癸丑),农历四月初六,在冀中平原滹沱河靠下游河边一个穷乡僻壤——河北省安平县东辽城、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在一个房屋破旧的小院落,隐隐传出阵阵婴儿的哭声,一个高个儿、高嗓门儿强健能干的农妇张翠珠,生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脐带绕身,初落生时他不会哭,险些窒息,幸亏催生婆手疾眼快当机立断,立时从他小嘴里掏出一缕淤物又紧着拍打了几下,才发出几声艰难的初啼,哭声愈来愈响亮,母亲揪着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母亲生产后没有奶水,据说是被一个堂婶——瞎周之妻进屋“沾”去,母亲只好用煮馍糊将他一口口喂大。这位坚毅的母亲曾对身边人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十字披红’,将来是要当状元的。”果然这孩童自小就十分喜爱读书,十几岁便写得一手好文章。“三岁看大,七岁知老”,母亲的预言日后竟然成真。
2002年7月11日,这位日后名播四海著作颇丰的老作家在走完他八十九年坎坷而又多彩的人生之路后,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天公含泪起骤雨,海河波滚亦含悲。灵堂外,花圈排满墙;灵堂内,挽联列成队。其中著名书法家王学仲先生亲送亲书的一副素白挽联尤为引人注目,上联是:“荷风荷雨荷花淀”,下联为“文伯文豪文曲星”。数不清的送行者,亲属、友人、学生、同仁用各种方式表达着他们不尽的哀思,报刊上连续登载来自天南地北的追思文章,有数百篇之多……
这位被不断怀念、一生向人民奉献精品的布衣作家便是父亲孙犁。
自《铁木前传》在1956年写出,五十六年前问世以来,有关评论文章一直没有间断过。有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的高度评价;也有极少数人“对他创作上的不健康倾向…‘依据小资产阶级的观点、趣味,来观察生活、表现生活”的批判;也有人对他笔下的小满儿形象大泼污水,肆意歪曲污蔑说是“美化浪荡女人”。据冉淮舟叔叔2012年12月作《孙犁:一九六二》记载,1956年8月13日父亲还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左批评右创作论》,批评文艺界愈来愈左的文风,并引用了他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契诃夫对一些批评家的看法——“他们对于作家的工作来说,就像正在耕作的马的肚皮上飞扰的虻蝇”。由于言词、观点尖锐、激烈,直指有关部门,这篇文章当时未能发表。写了这篇文章之后,直到1961年底,五年多的时间,父亲除了几首旧体感怀诗,若干短信,小说、散文一篇都没有写。“文革”中《铁木前传》更是沦为“大毒草”被“批倒、批臭”,十年间被打人冷宫。
经过岁月的洗礼,它现在已成为公认的建国以后经典中篇小说,被评论家誉为“新时期中篇小说扛鼎之作”。因为写这部书,父亲生了一次大病,中断写作有十年之久,很感痛苦,并下了“人不能与病争”这个有些消极的结论。因为写这部书,父亲被批斗、家属受株连,一腔激情、心血凝成的文字,一部诗体小说,竟变成了扼住他咽喉的绳索,让他命悬一线、家人受累,给他带来灭顶之灾。父亲曾于1975年4月12日用毛笔为此书写下书衣文录,血泪交加、感慨万端:“此四万五千字小书,余既以写至末章得大病。后十年,又以此书,几至丧生。则此书于余,不祥之甚矣。”他在该书牛皮纸书皮上记下了布满整个封面的大段文字,此时离亡妻去世差三天整整五年。这本薄薄的有着蓝灰色硬封皮的《铁木前传》,由百花文艺出版社于1959年7月出版,其中有张德育先生的4帧水粉插图,历经十年动乱磨难后又回到父亲手中。它早已失却了旧日清丽、秀雅的模样,已是斑渍点点、灰尘满布,面目皆非,可它的文字、插图魅力依旧,生动如初。
20世纪50年代初,母亲带着五六岁的我从天津到离老家五十里的安国县长仕村去看望父亲,照顾他的生活。当时父亲正在这里体验生活写东西。依稀记得农舍旁边是一马棚,养着一匹浅褐色的大马,屋子窄小简旧,有砖炕小桌,院子又宽又大,且很洁净。几株大槐树枝条繁密,地上有大盆泡着皂角,黏糊糊地泛着绿沫不知做什么用。还记得有一四十来岁、短发、个子不高、脸色黑红、穿一身深色衣服的妇女,蛮客气地给我和娘端来一个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黑养麦面饼子,那碗也是黑釉的,让我们蘸醋吃。好像一开始我并没有见到父亲,不知他又迈开长腿神行太保般去了何处。清晨,父亲带着我到村边散步,他布衣布履背着手信步仰头看着土道边的树木,听小鸟欢快地啁鸣。我则蹦跳着捡拾地上一种硬壳的果籽儿,使劲一掰,里面全是絮状物,很好玩儿。就在我无拘无束全神贯注地玩耍时,父亲疾步走向我护住我,我一看,原来不远处冒出一只黑色的大猪,正竖起鬃毛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冲着我发狠。父亲拉紧我的小手,离开这片危险区域,一边走一边大声说:“这家伙厉害,是野猪!”
童年的记忆,幸福美好而又难以忘怀。父亲写《铁木前传》似乎也跟他自己童年的记忆有关。它的起因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别的原因发生了在艰难的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很为这种变化而苦恼。
父亲一生中只写过两部中篇,一部叫《村歌》,一部叫《铁木前传》。听亲戚说,父亲的这部书是在天津和平区多伦道216号大院(报社家属宿舍)侧院那幢二层楼里写的,房间就在二楼右侧尽里面第四间屋,十多平方米的一个小房间。那里很安静。具体时间是1956年初夏。台灯前、月光下,父亲冒着暑热经常伏案写作到半夜一两点,稿纸摊在桌上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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