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口袋里只剩下一块钱的情况下开始走人异乡的。是在1934年7月13日到上海的。为什么这个日期记得准确呢?因为我到上海后的第二天去法租界看7·14法国国庆节纪念活动。
我在《故乡岁月》里谈到轮船上要与那个外国人打架,但没打成,只是推推搡搡了几下,就被人们拉开了。
后来到了上海,在准备上码头时,我身上只有一块钱了,这给我的印象极深。我和刘凤雏在去上海前就写信给肖剑青,让他来接我们,因为我们在上海没有任何依靠。在我们到上海时,肖剑青夫妇和他弟弟都去接我们。还好,他还是讲友情的,不过面露难色,使我们知道他有困难。他把我们带回家,招待了我们。他是认真的,但不太热情,因为我们突然而来。他有个弟弟肖约伯,当时在上海念书,好像和我同岁,是同龄人。他当时在找人辅导英语,还要学点日语,准备找职业。
肖剑青的当时情况是,从广东中山天涯艺术学校回到上海后曾无事干,后来到世界书局工作了。当时上海有商务、世界、中华三大书局。他是在世界书局画儿童插图,收入在当时是中等水平,又要留下些钱应急,所以生活还不是富裕的。我们上岸后是要靠他了,只好在他家吃饭,也感到给了他很大的负担。我记得当时天气很热,第二天就是7·14法国资产阶级攻占巴士底监狱的纪念日,肖剑青带我们去看上海街道,他夫人、弟弟也陪着一起去了。法租界在霞飞路。我过去只去过广州、澳门,这回我是真感到上海的五光十色了,很热闹。那天法租界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几个人要是不紧跟着都会被挤散了。正是这给我留下了到上海的最初印象,也使我记下了到上海的准确时间。
肖剑青住的是楼房下层,有个小院子,还有厨房,这种住房一般只有中产知识分子才租得起,当时一般作家是住亭子间的。肖剑青为我们在附近租了亭子间,面积很小,只能放个书桌、一个书架、一个床,面积顶多七八平米,房租是六七块钱,那时这种房子的房租一般都在六至九元之间。我、刘凤雏加上肖约伯就住在了这个小房间里,我们支上了在香港买的帆布床。当时,肖约伯正在和一个像是朝鲜人的青年学日语。这个青年的形象似是日本浪人,他叫金元喆,从朝鲜来上海想当电影明星。他日语讲得很好,但中国话讲不好,肖剑青想利用他翻译些东西,再用自己的名义出版,后来因为这个人的中国语文不好,就不用了。我去后不久,这个人由于不大受肖家的欢迎了,也就不怎么去了。
我开始去上海的打算是:一想找个工作,起码是画画和油漆这种自己有专长的工作,可以解决吃饭问题;二是想读书,利用晚上时间去夜校读书,也想到书摊看书;三是想学英语,不过这只是想法,因为我当时已经20岁,要学会英语已困难了。当时我精力充沛,想学些东西,还想画画,就是吃苦也不怕。那时我已接触到了新文学,所以我也想学新文学。用一句话说就是想寻找新的出路。从故乡出来到上海的许多人都同我一样是找新路的。
肖剑青还是讲交情的,能帮助我们一下,不过我不太赞成他的人品。刘凤雏原来是个店员,已有了老婆,他来上海是想挣钱。当时我想到,如果让我挣钱照顾家庭和父母不大可能,对这我有思想准备,父母也知道。肖剑青除了在世界书局画儿童插图外,还找了一个懂日文的人翻译一本日本美术方面的书,我记得那本书很厚。那个人是卖稿子的,他翻译了很长时间,但因为肖剑青不给他钱,那人就推说事忙,不来了。
肖剑青青年时代在上海有一群狐朋狗友。他自己学了画画,可他的这些朋友们则是干什么的都有。后来我发现他们一伙的关系搞不清,很乱,夫人也常互相拉拉扯扯。这也是长时期才从玩笑中知道的。
肖剑青比我大八到十岁,肖太太是个哕哕嗦嗦的主妇,小市民的典型人物。她对我较信任,对我也很好,这是因为我诚实,虽然我对他们有批判态度,但我还是尊敬他们的,肖不一定感到这些。肖剑青当时的生活由于有他弟弟肖约伯和我们这两个“食客”住在他家,也不富裕,所以他想找个好一些的工作。
当时上海有四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还有一个大新。这四大公司都是广东人掌握。①肖剑青想拱进新新公司美术部去,这他是有门路的,因为肖家在我们沙溪区大冲村势力很大。新新公司总经理叫李泽,是侄子继承了叔父遗产后成为总经理的。副经理姓肖,和肖剑青同村同族。当年的电影明星胡蝶,最早就是嫁给了这个姓肖的副经理。因为当时肖剑青去参加了婚礼,时常把这作为荣耀夸口。
肖剑青就这样挤掉了别人,进新新公司美术部当了部长。美术部下面还有两个职位。一个月薪高些的20元,一个月薪15元。刘凤雏说他有家室,来上海就是为了赚钱,他说,我去吧。我想我没结婚,也没负担,就让他去吧。那时肖约伯也没工作,所以15元一个月的工作就看是我去还是肖约伯去了。肖约伯说他不想在家吃哥嫂的饭了,可是他没技术,刘凤雏也没技术,他们都不会绘画,本来这工作应该是我去的,可我见了这种情形,就退了一步。肖剑青也说,如果我不去,他可以给我找些广告画干。他们都上班了,我就学习,肖剑青就给我出主意,让我编一本儿童剪贴,都用洋光纸搞的,我搞了一个,结果又被书店退了回来,我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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