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红的小爱情》收入了作家庞余亮的中篇代表作七部。小说的主人公有在庸俗的生活中寻找小爱情的女人,有从刚刚假释的“父亲”,有即将出嫁的“女儿”,有探求真相的刑事警察,有决心自闭的孩子,还有年轻人和痞子的战争始末。评论家陈永光说,庞余亮的小说总是偏执于时代的"小"。这"小",是微妙,是极点,是我们的神经末梢,也是好小说的"兴奋剂"。
螃蟹为什么颤抖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里肯定有螃蟹,别看螃蟹们总是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可它们的原则一直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没有侵略者的时候,它们一边窝在芦柴根的下面数着自己吐出的气泡,一边防备着去芦柴荡中打粽箬的姐姐嫩芦根一样的脚。很多时候,我总是来不及惊呼,姐姐们的脚就踩上了那些螃蟹。这是我经常做的一个梦,梦里姐姐们的脚总是鲜血淋淋。姐姐们脚上一道伤疤就是一个故事。所以,这次我还是准备讲姐姐们的故事,我的三个姐姐的故事。上次我写了一个小说叫《的确凉的夏天》,发表了,被一个好事者告诉了我姐,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姐姐先知道的,反正后来三个姐姐都知道了。我的三个姐夫还对号入座,弄得我无法解释。写过小说的人都知道,生活与小说不是一回事。有时我想,生活和小说又是一回事。写小说跟我们家小时候做芦柴席差不多。我们那儿水多,荒滩多,芦柴多。小调《拔根芦柴花》就是从我们那儿唱出来的,可芦柴花只能做不中看也不中用更不值钱的芦花鞋。要让这芦柴值钱,就必须做既畅销又值钱的芦柴席。芦柴成了摇钱树,以至于结婚的时候,通向新人家的路上都要铺上芦柴的,新娘的脚踩到哪里,“发财”的声音就响到哪里。做芦柴席首先要用铡刀铡去芦花头,再给每一根芦柴开膛破肚,用石磙碾熟了,剥去芦柴衣,再一根一根地编织成芦柴席,芦柴席做好了,就用它去砖窑上换几百块砖。像燕子衔泥一样,先点滴再点滴。这是我们那儿每家每户的经营术。每年秋天,我们都用大镰刀把原先长在水里的芦柴割下,头发蓬松的芦柴花不见了,裹得紧紧的芦柴衣不见了,芦柴们就成了一张张平面的整洁的芦柴席了,其实这就像是写小说。
我的这个小说还有关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辈子的恩怨我到现在还不能理解,只有一点,我父亲最后的净身是母亲和我完成的。母亲给父亲擦下身的时候擦得特别的仔细,待她擦完了,母亲又给躺在芦柴席上的父亲穿上了衣服,死去的父亲像是母亲怀里的孩子,任性而自私。
母亲费尽了力气,而他丝毫没有任何感谢,跟和生前的脾气一样。平时要到生产队做工,而做芦柴的时间是利用一天时间的边角边料,母亲就特别盼望下雨,只要下雨,每个人都必须窝在家里,这样流水作业线的人员就齐整了。往往到了下雨这一天,母亲就会很大方地在锅里煮上一大锅面疙瘩,然后像妇女队长一样说,多吃些疙瘩,多吃些疙瘩,上午就开工。母亲负责铡芦花,用小抽钩给芦柴开膛破肚 ;父亲负责碾 ;我、素兰和爱兰负责剥柴衣 ;大姐红兰负责编织。大姐手快,常快得我们五个人都跟不上她的速度,刚见她坐在地上替一张柴席“起头”,一会儿就看见她在替这张柴席“塞边”完工了。如果是晴天,打谷场上的石磙子可以用,我们加把劲,在母亲的怒斥声中跟上红兰的速度是应该没问题的。而到了下雨的时候,开膛破肚过的芦柴要变“熟”,就需要用榔头捶,这是父亲最不愿意做的,但为了儿子的将来,父亲只有用榔头捶下去。一小把一小把,可速度还是慢,往往父亲还没捶熟一把芦柴,没有原料供应的红兰就坐在做了一半的柴席上发呆了。这样,母亲设计好的流水线就断了档,往往这时候,母亲的脾气就上来了,话就说得不好听了。父亲听了,当然不舒服,手中的榔头落到地上的声音也不一样了,战争的乌云就笼罩在我们的头顶上了。不过,很多时候,母亲是忍让的,只要父亲手中的榔头发出异样的声音,母亲就不发脾气了,反而像哄我们一样哄父亲,母亲一软,父亲也就不好发脾气了。做芦柴席的流水线阻塞了一下,又顺畅地流下去了。等到晚上的时候,最早结束工作的母亲就会到厨房炒上一盆蚕豆,然后夺过父亲的榔头,对父亲说,去弄两盅吧。父亲不让,母亲就会喊父亲的名字 :周益民。母亲喊到第二遍的时候,父亲就站起来了,慢慢地跑到桌子边“弄”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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