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过些日子,我就会到田间去,无论有没有要做的事儿。我去和那棵树说话,说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说父亲熟悉的生活。它很有兴趣。它有时也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说这事应当怎么做,谁谁谁小心眼多不可信赖要防着他点儿,谁谁谁曾借过我们三十块钱都六七年了还没还,要记得提醒他。有时,它也说说在田里看见的事,谁家的羊吃了我们家的麦苗他装作没看见也不去管,草应该除了,哪片地里麻雀特别多该扎些稻草人了等等。它跟我谈起我的弟弟,说他心太浮,太懒,得好好地管管他。
在父亲变成树之前我是有名的闷葫芦,不习惯和谁多说话,但在父亲变成树后我的话多了起来,我努力把我看见的想到的记下,好到田里和那棵父亲树好好说说,我有这个责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这棵父亲树的生长,它的话却越来越少了,而且越来越含混不清,沙子把它的口已经全部塞满了,我发现,随着树的生长,父亲在上面的眉眼也越来越不清晰,它们渐渐成了纯粹的树皮的纹裂,突起的树瘤……一年之后,这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但不再和我说话,再后来发出的嗡嗡声也没有了。它长成了单纯的树的样子,无论是树干还是叶片,在它那里,“父亲”的成分慢慢消失,尽管父亲是长成这棵树的种子。
无论如何,我还是将它看成是我的父亲,我会一直坚持这种固执。
秋天的时候,我在长有树的那块地里种下麦子,麦收后,我和那棵树认真地商量了一下,是种玉米还是高梁?父亲在的时候喜欢种点儿芝麻,我也坚持了父亲的这一习惯,在靠近树的地方种了一分地的芝麻。芝麻在熟的时候很占人,麻雀、喜鹊都喜欢和人争夺,而村上有些人,也习惯在芝麻地里干些小偷小摸的事儿,所以父亲在的时候每年芝麻的收成都不是很好。在芝麻成熟的时候,我尽量把自己种在地里,尽量让自己长成和父亲并排在一起的树,驱赶想来偷食的鸟,和那些偶尔路过的叔叔、婶婶、兄弟们打个招呼……我得承认,在父亲变成树后,我越来越习惯在田间待着,我突然有了太多的话想说。之前不是这样,当然,之前,我也不习惯和父亲总待在一起,我们很少有什么话说,我弟弟也是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属于那种寡言少语的闷葫芦,在一起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闷。可父亲变成树后,我竟然有了这样的改变,我突然发现,和这棵父亲树说话有这么多的乐趣。特别是它不再和我交流之后。当然,回到家里,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嘴还是同样笨拙,话多的是我的老婆。她指责我的弟弟越来越不像样子,又耍些怎样的小奸猾以为她看不出来;我的弟妹又是如何话里有话,钩心斗角,总想在她的面前占个上风,而她又如何应对,将她压了下去。当然还有些东家西家的长短……我在她说这些的时候其实也有话想说,但想想,最终没有说出来。一直是这样,我之所以是闷葫芦,是因为话都自己闷着不想将它们说出来,说出来,可能伤人。我想我的父亲,我的弟弟也是这样。不过,我的弟弟的确越来越……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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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重文文学奖颁奖词
写作是一面放置在我侧面的镜子,照见我的痛与哀愁,幻想和梦,忐忑,犹疑、幸福和困惑,对世界和自我的种种认知……照见我隐藏在内心里的魔鬼和天使。
——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