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br> 江宁城外,钟山。<br> 一位葛衣老者静静地站在一撮新坟之前,凌厉的山风掀动老者的衣襟与发须,发出呼呼的声响,然而那个老者沧桑的身躯,却始终一动不动。数十步开外,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垂着眼帘望着老者的背影,似乎在等待老人的回头。几个素衣童子跪存墓前,默默地供奉着果品酒水。坟前所立之高大的石碑上,刻着几行遒劲的大字:“大宋故太子中允、天章阁待制、赐紫金鱼袋、赠天章阁直学士王君讳雾之墓”。<br> “阿弥陀佛!”一声洪亮的佛号,从远处传来,但是坟前的诸人,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竟没有一个人回头。驴蹄之声慢慢由远而近,一个中年僧人骑着一匹黑驴渐渐走近,他在坟前数十步远的地方下了驴,走到静立不语的巾年人面前,又高宣佛号,双手台十,道:“阿弥陀佛!”<br> 中年人斜着眼睛望了他一眼,嘴角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微一欠身,淡声道:“这位想必便是大相国寺智缘大师。”<br> 智缘微微一笑,回道:“不敢,施主想必是太府寺卿石越府的潘潜光先生。”<br> “正是区区。”潘照临淡然回道,目光却始终不离葛衣老者:那个人,才是他千里迢迢来此的主要目标——前宰相王安石。<br> 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意识二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块高大的墓碑之上,久久不愿移开。他人虽已歌,亲人的悲痛却会长久地存在,爱子王勇与弟弟王安国相继去世,特别是聪慧的王勇在三十二岁的年纪英年早逝,给王安石与吴夫人的打击,是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沉重。<br>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还须节哀顺便。”智缘大步走近,在王安石身后低声说道。<br> 王安石终于转过身来一潘照临这才发现,王安石比起在汴京之时,神态之间,老去不止十岁,但是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中,此时却多了一种深深的寂寥与悲伤。他连忙深深揖礼,非常诚挚地说道:“元泽文章逸发,才不世出,不料天不能容一士,良可伤也。惟望相公节哀顺便,保重身体,使死者有灵,亦足欣慰。”<br> 王安石注视着潘照临,略显疲惫地说道:“吾儿去逝,子明亲自撰写祭文,遣使吊祭,吾闻人祀先贤祠,亦有子明建言之功,此德至深,未能面谢。潘先生甫来金陵,即先祭拜吾儿,亦必是子明之托,先生回京之日,还望替老夫转达谢意。”<br> “相公何出此言?无论生前有何误会,我家公子却常常与我辈提起,元泽良材美质,一心为国,有公无私,堪称贤士,国事之分歧不可引为私情之嫌怨。”潘照临态度诚恳谦和,与平时不可一世的神态,宛若两人。<br> “潘先生此来,想必是身怀使命。”王安石的神情,始终是淡淡的深远,连潘照临也难以知道他心中所想。<br> “相公料事如神。我家公子在这几日之内,将向皇上提出一系列之政策主张,因涉及朝廷理财之要,公子担心自己年轻少识,或有阙失,故特遣在下东来,向相公请教。这是我家公子给相公的书信。”潘照临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王安石。<br> 王安石接过信来拆开,只见上面写道:“越顿首相公阁下:某愚不量力,而欲有为于天下……”信中不过略表慰问谦逊请教之意。他一眼看过,又将信收起,道:“子明过谦了,《货币乘数效应》一文,我曾见过《西湖学刊》的转载,其想法实非常人所能及。《苏石奏折》之规划,虽过于骇人听闻,然于长远来看,却也是有利之事。非大有为之人,不敢及此。”<br> 潘照临笑道:“然此次前来就教者,却是之后我家公子又提出的新计划。”他忽然走到马边,抽出一支箭来,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在旁边标卜“汴京”、“广州”等字样,又画了几条水道陆道相联,便就在此地解说起石越的一系列政策起来。王安石与智缘只是静静听他解说,始终不置一词。<br> 这种态度,竟让潘照临心中亦惶惑起来。石越给他的指示,是要说服富弼、王安石支持自己的政策,特别是解除持兵禁令。以后后续的一系列政策:钢铁产业化,部分军器民营生产等等——实则这不过是军器监改革的进一步而已。军器监的一些军资,已经开始向民间采购,而非采用过往的“进贡”,更不是物无轻重,皆由军器监属下作坊来亲自生产的格局了。但是眼下,王安石的这种态度,却让潘照临感到莫测高深。他并不知道王安石对于石越的真正观感如何;而这种观感是不是会最终影响王安石的政治判断,他也不能把握。他在王安石身上感觉的,是一种奇怪的气质……<br> “相公,依贫僧之见,这份计划,最终必然会通过。军屯之利,还有便利湖广四路以及川峡诸路漕运,这已是十分诱人。而亦不扰民,司马君实等人也不会反对。”智缘待潘照临说完,沉吟一会儿,便抢先开口说道,他本人十分认可这个计划。<br> 王安石却只是沉吟不语。<br> 潘照临试探着问道:“不知相公以为如何?我家公子说,任何计划,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以他的才华见识,必然更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br> “子明之识,远在众人之上。”王安石打断了潘照临的话,沉声说道。“只是某虽无大病,然年弥高矣,衰亦滋极,稍似劳动,便不支持,朝中大事,实无精力关心。况且远在东南,亦不当于多论朝事。”<br> “士大夫当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岂可逃避自己的责任?”潘照临正色责备道。<br> “肉食者谋之可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夫已经无意政治,只想退而著书,颐老天年。西湖学院所译诸夷之书,虽多有晦涩不可解之处,然亦颇有真知灼见于其中。老夫老年丧子.功名之意已绝,只欲于学问中求一解脱。盼潘先生替老夫回复子明,望他能念同殿之情,吾尚有一子一女,便托他照顾。”王安石的回答,让潘照临与智缘都大吃一惊。<br> “相公之才,只怕天子不许隐居。”<br> “老夫已上表请求致仕,君臣相知一场,想来皇上会许我。”<br> “相公,此事亦非元泽之愿!”<br> “某一生抱负,已付东流,子明后起,政策谋略,远胜于吾,某又有何可坚执者?且吾儿既逝,某之抱负,更无后继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辈,虽则聪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恋于禄位,终难寄以大事者。惟一吕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才智,亦无须他人帮助。”<br> “吕吉甫?”潘照临不觉摇了摇头,道:“真能继相公事业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无非想要富国强兵,石公子必能让大宋国富兵强。”<br> 王安石目光一闪,轻轻说道:“子明抱负,不止此尔!”<br> 他这轻轻一句话,却如平地霹雳,将潘照临与智缘都吓了一跳。二人顿时脸色齐变,潘照临直时说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国,岂有他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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