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集》:
记忆中仍然清晰地留着十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先生时的印象。那是在秋天,到北大报到后不久,研究所的老师通知我们,季先生要召见我们四位研究生:段晴、任远、老葛和我。在六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先生坐在桌子的一端,我们四人分开坐在桌子的两边。先生穿一身蓝色的中山装,当时还并不太显老。先生问了我们些一般的问题,大致是了解我们每人的情况,然后说:“你们先上梵文课,争取把梵文学好。有时间,各方面的书,也可以找来看看。”先生的声音很平和。
我的三位师兄妹当时想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可我当时的感觉是:怎么这么简单?该读什么书,先生为什么不给我们说具体一点呢?我记得,当谈话结束,先生已经走出办公室,我又赶紧跟上去,问先生:先生讲到读书,该读什么书?可是先生仍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我真有一点儿失望。
不过,我后来就渐渐明白了先生的话,简单却也并不简单。
先生为人,平易而可亲;先生讲话,话语简单而朴实。十七年来,听先生讲课,向先生请教问题,与先生一起作讨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对我们提出的问题,先生有时作具体的回答,更多的时候则是启发我们自己去思考。读研究生要做论文,选什么作论文题目,先生从来都是让我们自己去考虑。一般的情形是,我们自己提出一个选题,先生并不先说行还是不行,只是问我们为什么要选这样的题目,如果真要做,打算怎么做。结果往往是我们的想法被否定。于是我们只得再动脑筋,再提出想法,当然也可能再被否定。在反复地被否定中,我们终于变得比较地明白起来。最后,题目出来了,论文也出来了。——虽然我们最后写成的学位论文未必真正达到了先生的要求。
先生常给我们提到一位德国教授的话:“学外国语就像学游泳。只是站在游泳池边讲理论,一辈子也学不会游泳。我的方法,是只要有学生到我这里来,我立刻让他下水去。只要他淹不死,游泳就学会了。
” 这就是“在游泳中学会游泳”。
学外语如此,学习做研究工作其实也是一样。
学习做研究工作,该怎么样?先生讲过一个故事。
一位德国很有名的医学教授,他以严格著称。一次考试,他进了教室,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向学生发问:“这是什么?”学生看在眼里,觉得桌子上的东西是猪肝,但转念又想:“教授的考试,怎么可能会这样简单呢?”学生不知所措,虽然觉得真像是猪肝,但始终不敢说是猪肝。到了最后,也没能回答教授的问题。这时教授只好宣布:“这是猪肝。”学生此时似乎才明白了一点什么。教授问学生:“你大概已经认出这是猪肝,可是为什么不敢回答呢?看见是什么,就答是什么,这就是科学。事情不就是这样简单吗?”先生说,这位教授要求学生的,其实是要树立和坚持做科学研究的基本原则。
我后来渐渐更明白多了一些,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实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但这条原则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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