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站后,见有牵马出租作坐骑的,可以沿陇海路一侧的大车道向西去。我决定雇马骑,也可让马捎带我的行李物件。租马的人要价很高,还了价,讲定由灵宝到常家湾,再去潼关到华阴。这段路总长约有200华里,我急于赶路,讲定:当天就赶到潼关附近的阌底镇住宿,第二天晚上抵达华阴。
马夫20多岁,爱反复哼唱几句“到敌人后方去,把强盗赶出境……”曲调不准,咬字倒清楚。我们由河南向陕西跑,看到远处的山影,高高的塬头,深深的沟壑,淤积的河滩,潺潺的黄河水……沿路买点干粮就在马上吃了,有时买点路边小摊子上切成一片片的西瓜解渴,草帽挡着烈日,我赤着膊,古铜色的皮肤一路来已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傍晚,抵达阌底镇。我同马夫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
阌底镇隔黄河对面就是日军阵地,日寇从对面风陵渡一带常朝这里和潼关一带打炮。阌底镇挨的炮弹不少,到处是断垣残壁,一片凄惨的模样。我们住的小客店,房子没有屋顶,只有四周的残墙可以挡风遮灰。客店老板供给高粱席子,席子铺在地上给旅客作床,收了住房钱,说:“近几天,日寇没有打炮,但为了怕引起对岸日寇注意,不准点灯点蜡。”幸好天上有灿灿的星光可以照亮。天热,我与马夫弄了点凉水洗了脸,擦了身子,都感到累了。我胯下两边和屁股上骑马时都摩擦得十分疼痛,就躺下了,想好好睡一夜明天可以继续上路。马夫将那两匹马就拴在住房旁的一根断梁柱上,喂了草料和水,同我并排睡在一起,很快打起鼾来。我虽疲倦,听着虫豸在瓦砾中鸣叫,却一时睡不着,睁眼看着天上的星斗,不禁心里想:抗战坚持到5年了,靠着黄河天险,日寇只能在对岸肆虐,但我们的贫弱使我们总是处于挨打的境地。什么时候,中国能够富强,不再被侵略呢?又想起母亲和妹妹来。一路上,我只在洛阳给她们写过一封信,我认为写了信她们也是不一定收得到的,而且许多地方都没有邮局。我一路上又遇到这么多困难险阻,写了信反而增加她们的担忧,倒不如不写还好些。
如今,终于快走上顺利的坦途了!到了华阴,上了火车,然后到宝鸡再转公路汽车入川,应该是非常顺利了!我算了一算,估计再有十几天总该到达四川重庆见到哥哥宏济并到江津见到堂兄洪江了吧?我多么想见到他们啊!……我是在这种情况下入睡的。
可是,不多久,忽然被“轰!”“轰!”震天般的炮弹爆炸声震醒了!天崩地裂般的炮弹爆炸声似乎就在我身边回响。地面震动。有炮弹飞啸着落在远处,远处哗啦啦地墙坍屋塌,有人呼喊,两匹马也踢蹄长啸,我马上爬起身来,高叫马夫:“快走,这儿不能住!……”马夫也早惊起,解下马来,扶我骑上马,他也骑上了马,同我驱马逃跑。对岸日军仍在发炮,炮声有如闷雷,打过来落地的炮弹有火光闪耀,使大地在我们脚下猛烈震动。
我的心剧烈跳动,附近爆炸的炮弹像是开花弹似地崩发,一种死亡的威胁压迫着我,我浑身汗下如雨,马匹也受到了惊骇,甩开蹄子飞奔。跑了一程,估计到达安全区了,才缓下步来,我对马夫说:“多亏你的马了!今夜我们也别睡了!闯过潼关去吧!”仓促离开阌底镇后,日寇的炮击越来越厉害,隔河远远仍可看到对岸黑黝黝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隐伏着的怪兽。敌人炮击的火光在闪烁,炮弹落点仍在阌底镇和它左边一带,我们是骑马在黑暗中前行。
这天夜里,骑马过潼关,天上虽有星星,夜色仍旧浓黑,偶尔能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四处飘荡。听着炮击,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的战争气氛特别浓烈。黄河在深夜中,拥着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黄汤,在苍穹下模模糊糊像巨龙一样蜿蜒着,微微闪着亮光,响着似有似无凄凉呜咽的汩汩水声,能把人引入回忆,引来沉思,引进梦境。
我骑着马在黎明时分到达华阴,但要乘上火车到西安方向去,需在离华阴约40里的桃下站去购票上车。桃下是个小站,火车从东边驶来,因要利用夜色穿过潼关一带,避开炮击(有时也常被日寇炮弹击中),被称为“闯关车”。我仍雇那马夫的白马骑着到桃下,看到外貌破破烂烂的“闯关车”出现在面前,心里不禁兴奋地欢呼着:这下我可以坐火车直到宝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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