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八日
战犯开审
经过纳粹十多年暴政,今日占领下的德国不啻是一庞大法庭。亏了希特勒在各地都盖有强固的集中营,今日那些囚笼恰好用来关昨日的暴徒。但这法庭审案的性质,既非民事,又非刑事。从来没听说所谓“战争罪犯”,他们犯的罪既无国法可援,制定国际法的人似乎也忘了规定下适当的惩罚。
所以站在纯司法的立场,这些倒行逆施的恶徒实未犯罪,而明明白白他们犯的罪擢发难数。赦放既不能,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以野蛮对付野蛮,不审而杀。这办法联军当局大抵不赞成,因为既错过了大好政治宣传机会,又必受后来史家厚责。那么另外一条路只好开庭公审。如果走这条路,就得予罪犯以辩护律师。如果律师(即使是英美籍,心肠里反纳粹一般热切),想维持本身职业技长,则辩护必东牵西引,一面为纳粹党魁劣迹辩白,一面向司法讲价还价。这次英区比尔森暴行审判,拖延了五十多天,英国律师辩词中几乎成为对国社党的歌颂,以致英国律师公会发通知劝英籍律师莫受任纽伦堡纳粹大罪魁的辩护。
今晨在威城市政厅举行美区第一次的暴行审判。
被告人是六男一女,都是海德马神经病院的职员:一个主任,一个大夫,两个男护士,一个女护士,一个注册员,一个管抬埋的,他们的罪名是冒神经病院之名,以注射毒水残杀苏、波人四千四百名。
九点钟我便同一行美、法、波籍记者及摄影员由绿林旅馆出发,到市政厅便看到一簇穿军服的人们向二楼正中礼堂走。礼堂台上已摆好了法官椅子六张,背后是一大幅美国旗,台下右边分三排,前排是被告律师(七人,四个穿长袍的德国律师,三个挂手枪穿军服的美国律师)。后面坐的是被告七人,凶里带惧,再后面是德籍记者。台左边前排坐的是正副审官,后边是联军记者席。中间紧靠议台是速记官两人,各捧一速记器伫候。外有翻译官两人。旁听席中,紧前排自然是今天的贵宾:英、美、法、苏占领军的高级长官,英国最高法院院长朱韦贵族及联合国战罪委员会主席莱特贵族(是联军到会人中,唯一穿便服的)。他们后面多是美军男女,红十字会,善后救济总署的服务员;再后面是纳粹爪牙下逋逃了的难民,但听众中,尤其在顶厢上,很有不少德国人。
我坐在联军记者席上,数着旁边将军胸上的奖章,欣赏着对面德籍律师圆而且亮的秃顶(但他们都扎得极漂亮的蝴蝶式白领花)。律师正与被告在耳语,摄影员挑选角度在拍照。人造光如闪电般一明一灭着,随着便是哗哗撕纸声。无线电广播员在试着收音,一边叫着“纽约”。美国丘八们嚼着口香糖,伸了脖颈巴望那富磁力的七名囚犯。
全礼堂的人都不知是在真的法庭,还是在好莱坞,等导演人来发“拍照”的口令。只有对这六男一女,这是逼真的,因为也许今天,也许明天,生死簿里便填上他们各个的名字。
准九点半,主席法官领了六位法官入堂了(都是上校阶级)。就座后,主审官(腰挂手枪,魁梧健壮,宛如一足球队长)起立宣布开审,然后律师起立一旁介绍被告人。主审人与律师同时举右手宣誓。译官宣誓。审官问被告方面对审判人员有无质疑。最后台上法官站起,举右手宣誓:“在上帝面前,大公无私;审判结果,在公布时绝不泄露。”于是,这雄辩会就告开始。辩题是六男一女究否有罪,审官广征博引,要证明他们罪名昭然,律师要证明他们无罪。台上法官无表情的垂视着台下的激辩,偶尔插嘴维持一下秩序,新闻记者在纸簿上哗哗写着,摄影员逼近拍照着,戎装旁听员嚼着口香糖(我至少看见一个打了盹),唯有那六男一女睁大了眼,用手心捧着耳朵倾听着。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