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航海与海鸟之间
光、气味与味道结合的指引者
岛屿上有许多的禁忌。当风从海上吹拂而来时,会有一股像是混杂着草与湿泥土的气味随着薄雾迎来。还有海鸥从某处飞来,仿佛在确认船只是否找到正确的入港口。欧洲四周的岛屿就像是云结晶一样,试图透过光线的折射产生略带暗红的颜色,从烟雾中升华。越来越多的海鸥聚集在渡船口。当船只抵达港口,快要触及防波堤时,白色群鸥中出现了一只准备
振翅起飞的灰色海鸟,嘶声尖叫地飞越白色空中英雄的身边,企图停在甲板上看看能找到什么。那是一只陆鸟,毫无耐心的岛屿信差,在远离内陆、远离城市大融炉的地方,也许它的身上还留有一些野性的血。没错,它是一只原鸽。
在每一座岛上,除了草地、天空和海洋等基本的元素外,我还找到了——寂静。寂静如此深沉,仿佛鲜血潺潺流过的声音,仿佛陌生而美妙的歌唱声。当我沉醉于海风的吹拂时,
正值全盛期的蚁群迷幻般地在神圣岛屿的低矮草地上奔跑。无穷尽似的鸟群像云朵般,在草地上投射下身影。喧哗的椋鸟振动着翅膀,撕裂地面上的气旋。海獭在海草和岩石之间嬉戏,头颅和眼睛都圆滚滚的海狗在一旁站岗守卫。绿茵和海草的芬芳,小鸟和小黑羊的鸣叫,都预示着岛屿即将现身。
若是已经知道何去何从,那就能够按照星星的方向航行,或者靠地图、指南针和卫星导航指引方向。若是为了发现未知事物,则必须知道如何辨读特殊的征象。汪洋大海中有许许多多精密的小细节。为了在茫茫大海中寻找岛屿,必须不断地判读各种迹象,并且综合所有的资讯。
陆地上方的云层结构,也许是在指引从波利尼西亚往毛利人口中的“绵绵白云下的大地”——奥特亚罗瓦(Aotearoa)的方向,或者是在指引葡萄牙人从圣港岛航向马德拉群岛。海流和海水中的盐分可以作为局部地区的路标;流窜于大海躯体中的污浊血管和浪花,能够指引淡水水域的方向。2 直到现代,冒险家都还能够从生物身上的微小细节中发现岛屿上的重要信息。海水和风为陆地的动、植物世界带来了香气,对需要呼吸的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信息。例如,草的香气随风吹拂到海面上。
对于生长在北半球温带地区的黄花茅来说,香气传播最短的距离是从北方岛屿到附近的海面上。然而,澳大利亚来的航海家兼飞行员哈洛德·盖特却在距离新西兰海岸70 海里远的地方,觉察了黄花茅令人迷醉的芳香。作家西蒙·温切斯特说,圣赫勒拿岛还没出现在眼前,他就嗅到了香气。一名周游列国的植物学家写信告诉我,她在亚速群岛经历了类似的体验,她还没看见岛屿就感觉到那里常年弥漫着百合的甜蜜芬芳。地中海地区的岛屿就像是看不见的花园,四处漫溢着香气。在拿破仑的回忆中,科西嘉岛有着独特的香味;在俄罗斯作家伊凡·蒲宁(Ivan Bunin)的记忆中,意大利“每座岛屿都有各自独特的香气”5。希腊政治家米基斯·提奥多拉基斯回想起当他们尚未下船看见陆地,就“因为那奇特的柑橘香味”
而闻到了克里特岛。
海岸的植物种类越丰富、原始,散发出的气味给人留下的印象就越强烈。因为海风时而离岸时而向岸,花香在一天当中也有不同的阶段,因此天时尤为重要。19 世纪的一份资料提到,夏威夷群岛的黎明时刻,带来了令船员们倾倒的香气。特别是船员们未曾闻过的植物香气,留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刻。
越久远的旅游报告越生动,是因为旅行中遇到更多未知的新事物,还是因为旅行家尚未受到人工香料的刺激而失去感官能力,因此有较深切的感受呢?
“还没看到岛屿,就能闻到它。香气在15 公里远外的海上轻拂。”1616年的圣诞节,英国探险家科特普(Nathaniel Courthope)靠近肉豆蔻岛时如此描述。8 从前横越大西洋的船员在美洲海岸前方,最先与新大陆接触的是从陆地吹拂而来的气味。916 世纪的意大利探险家乔凡尼·达·韦拉扎诺(Giovanni de Verrazano)提到:“欧洲为人知晓的树木,正在远方散发着香气。”哥伦布穿越加勒比海地区时,古巴的树木百花齐放,甜蜜的芳香涌向大海。水手们无不着迷于魔法般的委内瑞拉海岸,“他们享受着陆地上的植物散发出的惬意香气”。11“在特利尼达岛的岸边,经过清晨露水洗涤的草与树木,甜蜜芬香迎面袭来。”12,13 类似的经历于1606 年在加拿大的海岸边发生在法国冒险家的身上。“陆地上无与伦比的香气,随着暖风迎面袭来,浓郁地像是无法再传递更多的东方异国气味。我们伸出双手尝试抚摸风,它是如此容易地抓在手中。”14 这是多么棒的体验啊!
法兰索瓦·勒戈(Franois Leguat)描述从留尼旺岛散发出的、涌向大海的美味芳香。那股强烈的气味唤醒了许多熟睡中的水手。当然,闻到如此充满岛屿和冒险味道的香味,谁还舍得睡觉呢?
海景——海洋是一幅风景画
岛屿上的生物常常通过海浪和漂流木传达较容易理解的线索,例如哥伦布发现的树枝上有红梅,海洋动物也是即将靠岸的线索。
史前时代的航海家必须跟随鲸鱼和鲔鱼群,或者在海中游水的大海雀寻找陆地。在海洋中,它们是人类的指路者。庞大的海龟群横渡今日充满垃圾的热带海洋,朝孵卵的海滩前进。有时候,鸟会在游泳的海龟背上休息。夜晚时分,成千上万只动物的鼾声缭绕在大海上。加勒比海上迷失方向的近代海盗们,能够透过神秘的声音信号辨别方向。
然而,海洋中最重要的辨位辅助生物是鸟类。地中海一带流传着的探险故事,背景发生在神话般的遥远世界,其中一些传说与鸟类有关。直到近代,岛屿和北大西洋中的大陆沿岸才被发现。爱尔兰的修道士比维京人还早抵达岛屿——他们应该是跟随鹅群抵达的。鸟类也会带领人类前往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根据航海文学中经常提到的,应该是葡萄牙人发现了亚速群岛,他们在那里改变了航向,跟随鸟类前进。第一个知道这则故事的人是哥伦布。因为跟着小鸟航行,所以弗洛勒斯岛最终被发现了,哥伦布如此记载道。在旅行与世界历史的转折点上,他也是因为跟随小鸟而改变了航向。
许多候鸟在夜晚飞行,因此以它们作为“指标”的作用也许受到了局限。然而,现今的鸟类学家观察月圆前的鸟类飞行,发现即使在没有月光的时候,鸟类仍然能在海上指引方向。有些鸟类在海上默不出声,例如军舰鸟和热带鸟,但是其他小鸟却为航海家带来了声音飨宴。哥伦布记载:“一整个晚上都能听到鸟儿飞过。”而爱斯基摩杓鹬和它的流浪伙伴——美洲金斑鸻,应该是不情愿地担任指路的工作。“在晚上能够听到(爱斯基摩杓鹬)悲伤忧愁的长鸣笛声,让人想起风的呼啸声,而非鸟叫声。它的声音是大自然中令人难忘的一种奇特声响。” 19世纪美国一本与鸟类相关的书籍如此记载。如今,爱斯基摩杓鹬的声音已经在候鸟混音合唱团里消失了。
曾经成群结队飞越美国的鸟类应该已经绝迹了。夜晚视线不佳,船只要靠近岸边时,陆地上的小鸟还有昆虫的叫声随着水面传到远方,可借以辨别方向。约瑟夫·班克斯在新西兰的海岸边无意中聆听了一场小鸟音乐会,并且给予了生动的描述。根据故事的描述,葡萄牙的水手随着沿水面传来的公鸡叫声,找到了锡兰南部的城市加勒。有些人可能有这样的
印象,在柏林的某个朦胧早晨,听到随着万湖* 湖水传来的孔雀鸣叫;或者秋天时,被正在薄雾中旅行的野鹅叫声唤醒。
鸟类和其他动物将声音转换成看不见的空间信息,即使视力不佳的人也能接收到,这些信息也能再经由人类的声音转译出来。
许多海岸和岛屿是根据鸟类命名的,这绝非偶然之事。例如加州的阿尔卡特拉斯岛、旧金山的鸟岛(Bird Island)和鸟岩(Bird Rock),或是靠近圣塔芭芭拉的海鸥岛(Gull Island)。夏威夷群岛北边是燕鸥岛,夏威夷群岛中的一个小岛尼豪岛在地图中曾被标名为鸟岛。马利亚纳群岛北边的一座岛屿被西班牙航海家命名为“帕哈罗斯岩”(Farallon de Pajaros)——鸟的悬岩,或者“乌鲁卡斯”(Urracas)——喜鹊之岛。塞舌尔群岛中有鸟岛,阿留申群岛或新西兰附近也有鸟岛,以及根据红嘴热带鸟命名、在阿森松岛附近的水手鸟岛,还有不能遗漏的波兹坦的孔雀岛或者天鹅小岛。这些名称之中,有的和古老世界伟大壮丽的画面有连结。因为一种巨大而不会飞行、长相像天鹅的鸽类,水手们将Ilha do Cerne 岛命名为天鹅岛——该岛后来被改称为毛里求斯岛。亚速群岛的名称是由一种名为Acores的老鹰而来,并不是因为那里有很多老鹰,而是因为那里的鸟类从没与人类对峙过,和老鹰一样,从小就习惯人类,一点也不畏惧。
从古至今,鸟类一直在航海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大航海时代的船长仔细地在航海日志上记载所有海洋哺乳动物、海龟、飞鱼或鸟类。1722年4月3日,荷兰籍船长雅可布·罗赫芬(Jacob Roggeveen)在前往东南太平洋的航程中记载到数种鸟类出现在海面上;随后,在4 月5 日发现了海龟、在海水中漂动的植物和许多鸟类,同一天他还发现了复活节岛。
乔治·罗伯森(George Robson) 是发现大溪地那次远征中的甲板军官,他写道:“因为我从未在距离陆地十多公里之外的海上看见小鸟,所以看到在海岸边歇息的小鸟时,我一直猜想陆地应该不远了。譬如,玄燕鸥和军舰鸟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岸边休憩,除非海上有许多小鱼,它们才会滞留在海面上。”认识鸟类是最基本的知识,葡萄牙探险家佩德罗·费尔南
德斯·德·基罗斯(Pedro Fernandez de Quiros)记载道:“如果看见秘鲁鲣鸟、鸭、赤颈鸭、海鸥、燕鸥、雀鹰或者红鹤,就代表非常接近陆地了。但是如果是红脚鲣鸟,就不用多加理会,因为在距离陆地遥远的地方也能发现这种鸟类。同样地也可以忽略热带鸟,因为热带鸟会随意乱飞。”人类不断地观察大自然,将其当作星象图、罗盘和地图之外的补充资讯,直到每一个海岸都被发现,原来的方向指引者便失去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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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威尔逊(哈佛大学教授,著名博物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