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 王念孙的《读晏子春秋杂志》
王念孙(1744-1832),字怀祖,号石臞,江苏高邮人。清代著名音韵训诂学家。乾隆四十年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提出就古音以求古意的原则,建立义通说;归纳《诗经》、《楚辞》的声韵系统,定古韵为二十一部。校读古籍注意以形、音、义互相推求,多有创见。著有《古韵谱》、《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等。
《读书杂志》以读书札记的形式,记录了王念孙晚年研究古籍的成果,堪称有清一代朴学之代表作,久为士林所重。
作为徽派朴学的嫡传大师,王念孙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具有深厚的功力。他看到卢文弨、孙星衍校释存在问题,毅然决定复校《晏子春秋》。始校时,他已经八十高龄;完成《读晏子春秋杂志》,年已八十有八。他的校释,所采取的底本又不同于卢文弨和孙星衍:以嘉庆十九年(1814年)顾广圻校刻的元刊本为底本,同时参以卢、孙所据版本及《群书治要》诸书所引。对于其校书缘起及校释体例,他在序文中曾有简单交待:"嘉庆甲戌,渊如复得元刻影钞本,以赠吴氏山尊;山尊属顾氏涧薲校而刻之。其每卷首皆有总目,又各标于本篇之上,悉复刘子政之旧,诚善本也。涧薲以此书赠予,时予年八十矣。以得观为幸。因复合诸本及《群书治要》诸书所引,详为校正。其元本未误而各本皆误,及卢、孙二家已加订正者,皆世有其书,不复罗列。唯旧校所未及,及所校尚有未确者,复加考正。其《谏下》篇,有一篇之后脱至九十余字者;《问上》篇,有并两篇为一篇,而删其原文者;其它脱误及后人妄改者尚多,皆一一详辩之。"
校释中,王念孙首先对孙星衍和卢文弨校读方面的一些问题进行了辩论,进一步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如对《内篇杂上》第十二章"将军"的校释:"孙曰:'《说苑》"将军"作"夫子",谬。(《正谏篇》)'念孙案:此文本作'愿与夫子乐之',与上文答晏子之言文同一例。后人以此所称是司马穰苴,故改'夫子'为'将军'耳。不知春秋之时,君称其臣无曰'将军'者。《说苑》作'夫子',即用晏子之文,《群书治要》所引正作'夫子'。" 又如对《内篇问上》第二十五章"如寇雠"的校释:"卢曰:'"寇"上当有"逃"字,下篇有。'念孙案:'民闻公令如寇雠',语意自明了,不必定加'逃'字。《谏上篇》亦云:'今君临民若寇雠。'下篇直用左氏之文,故有'逃'字,不得执彼以例此也。元刻本及标题皆无'逃'字,《群书治要》亦无。" 再如对《内篇谏下》第二十章"拥格"的校释:"孙曰:'"拥格"者,《说文》:"格,木长儿。""梱心"者,"梱"同"稇",《说文》:"稇,絭束也。"《尔雅》云:"樕朴,心","心"盖木名。或曰:"格"即"骼",则"心"即人心。'卢曰:'"格",杙也。"梱",当为"捆",叩椓也。'念孙案:孙说'拥格'、'梱心'皆谬;卢以'格'为'杙',亦非。予谓'格'即'辂'字,谓柩车辕上横木,所以属引者也。《士丧礼》下篇:'宾奉币当前辂'(《释文》'辂'音'路')郑注曰:'辂,辕缚所以属引。'疏曰:'谓以木缚于柩车辕上,以属引于上而挽之。'《外上篇》:'盆成适请合葬其母,曰:"若此而不得,则臣请挽尸车而寄之于国门外宇溜之下,身不敢饮食,拥辕执辂,木干鸟栖,袒肉暴骸,以望君愍之。"''辂'为辕缚,故云'拥辕执辂',作'格'者,借字耳。卢以'梱'为叩椓,是也。《孟子··滕文公篇》:'梱屦织席'(《音义》:'作"捆",俗书也。')赵注曰:'"梱",犹叩椓也。'《说文·系传》曰:'谓织屦毕,以椎叩之,使平易也。'然则'梱心'云者,犹《礼》言'拊心'耳。"
其次,对孙星衍、卢文弨的正确校释意见进一步展开论证或补充论据。如对《内篇谏下》第三章"曲沃"的校释:孙星衍注曰:"曲沃,《艺文类聚》作'曲城'。" 王念孙进一步注曰:"案:'曲沃'本作'曲城',此后人妄改之也。'曲城',一作'曲成',《汉书·地理志》:'东莱郡有曲成县,高帝六年封虫达为曲成侯者也。其故城在今莱州府掖县东北。'《史记·齐世家》云:'太公东就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邱。'又云:'营邱边莱。'然则齐、莱接壤,故丁公有伐曲城之事。若《春秋》之曲沃,即今之绛州闻喜县,东距营邱二千余里,丁公安得有伐曲沃之事乎?《艺文类聚·人部八》引此正作'伐曲城'" 再如对《内篇杂下》第十五章"庆氏之邑足欲至所谓幅也"的校释:孙星衍注曰:"沈启南本有注云:或作晏子对曰:'先人有言曰:"无功之赏,不义之富,祸之媒也。"夫离治求富,祸也。庆氏知而不行,是以失之;我非恶富也,谚云:"前车覆,后车戒。"吾恐失富,不敢受之也。'" 卢文弨云:"此段在'何独弗欲'下,是晏子本文。《文选·六代论》、《五等论》两注并引谚曰:'前车覆,后车戒也。'可知唐时本如是。后人辄以《左传》'庆氏之邑足欲'以下窜易之。元刻不知此为本文,而但注于'所谓幅也'之下,云'或作云云',沈启南本亦同。然犹幸有此注,今得考而复之,进为大字,而以左氏之文作注,庶乎不失其旧。" 王念孙进一步注曰:"案:卢改是也。《西征赋》注、《叹逝赋》注、《运命论》注、《剑阁铭》注并引晏子'前车覆,后车戒'。合之《六代》、《五等诸侯》二论注,凡六引。"
对"旧校所未及"他也"复加考正"。如对《内篇谏上》第二章"若是孤之罪也"的校释:"公曰:'若是,孤之罪也。'念孙案:'若'当为'善'。公曰'善'者,善晏子之言也。'是孤之罪也'别为一句,不与上连读。《外篇上》记景公命去礼,晏子谏之事,略与此同。彼文亦作:'公曰:"善也"'。今本'善'作'若',则既失其句而又失其义矣。'善'、'若'字相似,又涉上文'若欲无礼'而误(《谏下篇》:'善其衣服节俭。'《杂下篇》:'以善为师。'今本'善'字并误作'若')。" 再如对《内篇谏上》第十五章"卜云"的校释:"念孙案:'卜云'本作'卜之',此草书之误也。若作'云',则当别为一句,破碎不成文理矣。《艺文类聚·灾异部》、《太平御览·咎征部六》并引作'吾使人卜之',《说苑·辨物篇》同。"
对文本中的文字衍、脱、讹及语序错误他也都一一予以辨正。如对《内篇谏上》第二十三章"吾为夫妇狱讼之不正乎"的校释:"'为'上不当有'吾'字,盖衍文也。《韩诗外传》、《太平御览》皆无。" 再如对《外篇第八》第五章"处君之中"的校释:"案:'处君之中'本作'处君子之中',下文曰:'舜者,处民之中,则自齐乎士;处君子之中,则齐乎君子。'是其证。今本脱'子'字,则义不可通。" 再如对《外篇第七》第五章"奏鬷无言"的校释:"案:昭二十年《左传》作'鬷嘏无言',此篇全用《左传》,则此文亦当与彼同。今作'奏鬷无言'者,后人依《中庸》旁记'奏'字,而写者误合之,又脱去'嘏'字耳。当依《左传》改正。" 再如对《内篇问上》第十一章"为政尚相利,故下不以相害;行教尚相爱,故民不以相恶为名"二句的校释:"案:上二句本作'政尚相利,故下不以相害为行(去声)',与'教尚相爱'二句对文。后人误以'故下不以相害'为一句,'行(平声)教尚相爱'为一句,'故民不以相恶'为一句,遂移'为'字于'政尚相利'之上,而以'为政尚相利'连读,以对'行教尚相爱'之文,则既失其义,又失其句,而下文'为名'二字遂成衍文矣。《群书治要》正作'政尚相利,故下不以相害为行;教尚相爱,故民不以相恶为名'。"
《读晏子春秋杂志》主要表达了王念孙关于《晏子春秋》的校释意见,但其中也吸收了其子王引之的一些观点。如对《内篇问下》第一章"公掌"的校释:"引之曰:'掌'字义不可通,当为'禀'字之误。'禀',古'廪'字也,下文'发廪出粟'是其证。隶书'掌'或作'■',与'禀'字略相似,故诸书'禀'字或误为'掌',说见《管子·轻重甲篇》'一掌'下。" 再如对《内篇谏下》第一章"寸之煙"的校释:"引之曰:火能烧薪,烟则不能烧薪,'烟'当为'熛'(下'操烟'同)。《说文》:'熛,火飞也,读若标。'《一切经音义》十四引《三仓》曰:'熛,迸火也。'《淮南·说林篇》曰:'一家失熛,百家皆烧。'《史记·淮阴侯传》曰:'熛至风起。'《汉书·叙传》曰:'胜广熛起,梁籍扇烈。'是'熛'即火也。故曰:'操寸之熛,天下不能足之以薪。''熛''烟'字相似,世人多见'烟',少见'熛',故诸书'熛'字多误作'烟'。说见《吕氏春秋·烟火下》。"
自孙星衍起,前人有很多关于《晏子春秋》的校释意见;对于这些意见,历来始终莫衷一是。好在历史终于给了我们检验的机会。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大批竹简,内有《晏子》102枚,其内容分为16章,散见于今本8篇之中的18章。 王念孙校勘的内容汉简有原文的共计13处,其中有5处可以证明他的意见是完全正确的。它们是:1."古者之为宫室也,足以便生,不以为奢侈也。故节于身,谓于民。"(《内篇谏下》第十八章)王念孙注曰:"'谓'当为'调',形相似而误也(《集韵》引《广雅》:识,调也。今本'调'作'谓')。调者,和也,言不为奢侈以劳民,故节于身而和于民也。《盐铁论·遵道篇》曰:'法令调于民,而器械便于用。'文义与此相似。后《问上篇》曰:'举事调乎天,藉敛和乎民。'亦与此'调'字同义。" 2."厚藉敛,意使令,无以和民。"(《内篇问上》第三章)王念孙注曰:"'意'字文义不顺,孙加'任'字以释之,亦近于牵强。'意'疑是'急'字之误。令急则民怨,故曰'无以和民'。" 3."寡人意气衰,身病甚。今吾欲具圭璋牺牲,令祝宗荐之乎上帝宗庙。"(《内篇问上》第十章)王念孙注曰:"'圭璋'本作'圭璧',此后人以意改之也。古者祈祷皆用圭璧,无用璋者。(《金縢》曰:'植璧秉圭,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大雅·云汉》篇:'圭璧既卒,宁莫我听。')《谏上篇》曰:'寡人之病病矣,使史固与祝佗巡山川宗庙,牺牲圭璧,莫不备具'是其证。《群书治要》正作'圭璧牺牲'。" 4."此明王教民之理也。"(《内篇问上》第十八章)王念孙注曰:"本作'此明王之教民也'。上章'贤君之治国若此',正对'贤君治国若何'之问;本章'此明王之教民也',亦正对'明王教民何若'之问。今本作'此明王教民之理也',词义庸劣,乃后人所改。《群书治要》正作'此明王之教民也'。" 5."厚葬破民贫国,久丧道哀费日,不可使子民。"(《外篇第八》第一章)王念孙注曰:"'道'当为'遁'字之误也。'遁'与'循'同。《墨子·非儒篇》曰:'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文义正与此同。《问上篇》曰:'不淫于乐,不遁哀。'即循哀也。(《问下篇》:'晏子逡遁而对。'又曰:'晏子逡遁对。'《外上篇》:'晏子遵循而对',是'遁'即'循'也。《管子·戒篇》:'桓公蹴然逡遁。'《小问篇》:'公遵遁。'亦以'遵'为'循'。)'循'之言遂也,'遂哀'谓哀而不止也。说见《谏下篇》'修哀'下。" 此外,还有三处可以证明王念孙的意见基本正确:1.《内篇杂下》第四章"不踊",孙星衍注曰:"'踊',《说苑》作'通',下同,言不到也。'踊'当是'通'之误。" 王念孙则认为:"作'踊'者是也。成二年《公羊传》:'萧同侄子踊于棓而窥客。'何注曰:'踊,上也。凡无高下有绝加蹑板曰棓。'然则'踊于棓'即'登于棓',故何训'踊'为'上'也。此言'不踊',亦谓台成而公不登也。《说苑·辨物篇》作'通'者,非字之误,即声之通。孙以'不通'为'不到',失之。" 而银雀山汉墓竹简作"尚" ,吴则虞说:"以'踊'为'上',盖齐人之言。" 基本上证明了王念孙意见的正确。2.对《内篇问上》第二十章"定禄"的注释:"禄由君定,非由臣定也。'定禄'本作'受禄',下文'受禄不过其量'即其证。《群书治要》正作'计能受禄'。" 而银雀山汉墓竹简作"篡",读为"选",义相通,基本证明了王念孙意见的正确 。3.对《外篇第八》第十八章缺文的考证和补充,经银雀山汉墓竹简证明,也基本上正确 ,这些都体现了他卓越的识见力。
当然,王念孙的校释也有失误之处。如:1."所求于下者,不务于上;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内篇问上》第十八章)王念孙采纳其子王引之的观点注云:"'不务于上',义不可通。'不务'当作'必务',此涉上下文诸'不'字而误也。《群书治要》亦作'不务',则唐初本已然。案:'所禁于民者,不行于身',谓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也;'所求于下者,必务于上',谓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则当作'必务'明矣。下文云'苟所求于民,不以身害之','苟所禁于民,不以事逆之',即承此四句而言。" 而银雀山汉墓竹简正作"弗",证明了王念孙这个意见的错误。 2.对同章"不害之以实"的注释:"案:'害之以实'义不可通,'实'本作'罚',谓不以刑罚害民也。'穷之以劳,害之以罚',皆虐民之事。《群书治要》正作'不害之以罚'。" 而银雀山汉墓竹简正作"实",证明了王念孙意见的错误。 3.对同章"上爱民为法,下相亲为义,是以天下不相遗"的注释:王念孙认为:"《群书治要》作'上以爱民为法,下以相亲为义,是以天下不相违'是也。上文云'明王修道,一民同俗',故云'天下不相违'。今本脱两'以'字,'违'字又误作'遗',则文义皆不协。" 而银雀山汉墓竹简却正作"遗",证明了王念孙意见的错误。 4.对《内篇问上》第三章"其君离"的注释:"案'其君离'三字,文不成义,当作'民离其君',与'上怨其下'对文。今本'离'字误在'其君'下,又脱去'民'字耳。" 以银雀山汉墓竹简考之,此处虽简文有残损,但却存"其□□□怨上"。据骈宇骞依明本考证,所缺三字为"君离下",则全句为"其君离下怨上",适证王念孙观点的错误。 5.对"故三君之心非一也,而婴之心非三心也"(《外篇第七》第十九章)的注释:王念孙认为:"'非一也'本作'非一心也',与'非三心也'对文。今本'一'下脱'心'字。《群书治要》有。" 而银雀山汉墓竹简却正作"婴心非三也",证明了王念孙意见的不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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