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色的羽毛
赫伯思滕家别墅的客厅在当初建成的时候,曾经是另外一种装饰风格。客厅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制作精美、出自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图片集。图片集一直摊开着,显然是主人专为客人准备的展览品。不过,展览内容所突出的,似乎在签名上,而非那些发黄的相纸上模糊的图片。当时的别墅主人显然从沉重阴暗、庞大豪华的威廉二世时代的建筑风格往前走了一步,总体上虽保持了富丽堂皇的冷色调,但已加入了重彩,以起到修饰的作用。那些不算太大的房间也被建成紧凑的、如保险柜一般厚实的模样。从那些灰暗的照片上看得出来,别墅里曾经有几座壁炉,壁炉的表面由青金石砌成。天花板上有镶金的雕饰,四周墙面则贴着羊皮纸。可惜那时的一切都没有坚持到二十世纪末。而新主人罗斯玛丽·赫伯思滕很想从图片展示的老房旧貌中吸取一些灵感。那本图片集是伯恩瓦德偶然逛古董店时发现的,赫尔佳·施多尔茨尔看到图片集的时候,惊奇得几乎叫了起来。看得出,当时的别墅主人非常喜欢灰色、亚光的石膏墙面,还有绷着硫磺色羊皮的沙发。此外,从照片上还能依稀辨认出,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是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真迹,那个位置现在挂着哥伦比亚画家波特罗的一幅人物画像。画像很大,画上人物应该是南美的一位将军,浑身上下圆溜溜的,极像一只打足了气的气球。将军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在拷打虐待敌人,但用的不是电棍、电椅,而是奶油。桌上、窗台上以及壁炉前摆放的无数珍玩饰品,使房间看上去像一间极其豪华的候车大厅。透过候车大厅的门窗,能看到外面宽阔、犹如公园般的草坪,翠绿油亮,平整无痕,好像上面从来不曾有过牛羊。
罗斯玛丽·赫伯思滕把我一个人留在客厅,说外面还有点别的事需要紧急处理。至于什么事,我当然很快就全都知道了,因为外面的工作间离客厅并不远,那边的谈话可以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那个身材矮小、戴着粉红眼镜的巴西黑人正在工作间烫衣服。女主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愤慨,但巴西女人同样拔高了声音。我在客厅完全不必竖起耳朵,就能明白她们到底为什么事争吵。
“您昨天为什么没来?”
巴西女人的德语不太流利。她说,她病了。
“您为什么不来个电话?”
没办法,巴西女人回答说,我已经解释过了,手机没电了。
现代人一般不当面揭穿对方的谎言,这种习惯使得罗斯玛丽愈加气闷:巴西女人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因为不能直接揭穿,她只有继续发火。
“您如果不想在这儿干了,就赶紧说!”
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巴西女人申辩着,她愿意接着在这儿干,可生病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下去可不行……至少应该打个电话……”
两人的争执你来我去,开始有了点回旋曲的味道,而且随着每一次回旋调子越来越高。忽然,门关上了,声音变得沉闷而不那么清晰可辨了。我回过神来,继续观察着屋里的一切。
有人清了一下嗓子,紧接着,我听见一声奇怪的发自喉管的咕噜声。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屋里原来还有一只巨大的形状如中国宝塔般的鸟笼。鸟笼里面的棍子上蹲着一只雪白的鹦鹉。此刻,它正侧头看着我,青瓦色的嘴轻轻相叩,发出脆亮的声音,好像刚从棍子上的瓷碗里啄出了玉米粒似的。
后来,我听说了这只鹦鹉来到赫伯思滕家的故事:不是出自对动物的热爱,而是因为罗斯玛丽希望在她居住的地方有一件珍贵而且有鲜活生命的东西,一件艺术品,它必须会动,但在照管方面,又不能太过费事。她曾经考虑过弄一只大型鱼缸,养一些稀有观赏鱼,但是,赫尔佳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要显得高贵,就一定不能养鱼,鱼缸的效果永远是小气的。她说,何不来一只漂亮的鸟?
“羽毛现在很时尚。”赫尔佳极力推荐了鹦鹉。还没等进这个家门,鹦鹉就给大家证明了自己拥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生命力,这生命力使它很快成了别墅家庭成员之一,而完全不同于那些呆滞不动的摆设。罗斯玛丽对这只鹦鹉非常满意,伯恩瓦德也慢慢爱上了它,对它那温热、微甜、时时飘浮在别墅空气中但不那么难闻的鸟粪味,伯恩瓦德也毫不反感。常在赫伯思滕家走动的朋友,对鹦鹉站在伯恩瓦德·赫伯思滕肩上并随他到处走动的画面,早已习以为常。它那形同蜗牛、硬如磐石的嘴虽然是圆的,但啄起人来也很吓人,而伯恩瓦德居然让它立在自己肩上,它那尖利的嘴离他柔软的唇实在非常近。
我估计,它盯着我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因为当我发现时,它正一动不动,黑色的眼珠完全定格。它的眼珠真的能看见东西吗?表面看上去,它的眼球好像是用结实的黑色丝线拉着,整个往上镶进了眼圈周围毛茸茸的羽毛之间,两颗眼珠就像黑色丝线打的两个结,用以固定眼球里的所有内容。鹦鹉的羽毛白得惊人,简直不像真的,而这正是主人买下它的原因:它就应该是一件活的工艺品,它确实满足甚至超过了罗斯玛丽的要求。鹦鹉的胸前和肩膀周围长着短且细的绒毛,很像白鼬特有的毛。当它张开翅膀时——那是可与鸽子或天使媲美的翅膀——那华丽、结实的羽毛就完全展露在我面前,每一根都像画出来的,堪称完美,可能只有它自己还不满意,还想更加完美。梳妆打扮的时候,它没有屏风可以当作化妆室——一块黑色镶金边、烤漆描花的屏风应该配得上它——但是,它可全不在乎,只管无拘无束,尽力张开那芬芳、健美的翅膀,以骄傲乃至蔑视一切的姿态装扮着自己。它是一个艺术大师,那些慕名到它工作室参观的游客,会惊叹于眼前那幅已完成的杰作,而它却不过刚刚开始创作该画。浑圆、带弯钩的嘴是它最重要的工具,尽管我始终没弄明白,它怎么能用圆形的嘴准确地抓住东西。当然,它对自己的身体结构早已习惯,当然可以自主调动和使用各个身体器官。瞧,它敏捷地叼住了羽毛。当它低头快触到自己蓝黑色的脚爪时,那神态极像在看手表。从解剖学上看,鹦鹉的头没有固定位置,因而可以任意转动。日本的色情木刻画上——奇怪,我怎么又想到了日本,虽然这只鹦鹉产自南美——常常可以见到一对对情侣。他们都穿着全套服装,透过大幅度一开一合的和服,里面的层层叠叠一览无遗。但是,要想看到他们的头颈、手脚以及性器官,可就太难了,简直不亚于揭开套环游戏里那一个个的圆环。眼前的鹦鹉也正是如此:它刚刚还在抖动全身羽毛,整个身体全面进入动态,好像被猫突然咬了一下,浑身扑腾不已,但身体并没有出血,羽毛依旧洁白如雪,光彩照人,完全不是刚才伫立凝视的模样。可一眨眼的工夫,它所有的羽毛又全部收拢,一切回归原状。它重新定格,聚精会神,似乎在欣赏自己这失而复得的雕塑作品,守住这经过短暂动荡又重新迎来的终极优美造型。可是,它并没有守多久,又抬起了头,好像里面被一根细线拉着,原先深藏于脑后的头冠露了出来,像一把易洛魁人插在头上的彩梳,光芒四射。然后,它把头缩回去,同时收起那皇冠般华美的头饰,大喊一声,好像锋利的圆锯碰上了坚硬的水泥柱,声音凄厉、盘旋,足以把锯盘震裂。
我诚惶诚恐,以为门此时应该打开,而且有人应该急速前来,看我是否对鹦鹉施过暴力。可一切照旧,什么都没有发生。外面依然有回旋曲般的声音传到客厅。看来,这儿的人早已熟悉鹦鹉的呐喊。这呐喊反衬出这栋别墅另样的静,显示着别墅生活的安宁与祥和。我靠近鸟笼,鹦鹉下意识地往后移开了一点。不对,它的眼珠不是两个结扣,也不是浑浊无光的。恰恰相反,它们像晶莹白雪上的两滴焦油,闪闪发亮。我想,那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应该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会深深地嵌进鹦鹉的大脑深处,就像细小的果虫能够钻进果肉一样。动荡、调整之后,鹦鹉终于找到了一种令自己满意的优雅姿势,但掉下了一片白色的羽毛。这片羽毛摇曳而下,飘落在铺满玉米粒的鸟笼底部比较靠外的地方,我伸手把它够了出来。我把它夹在钱包里,可过了一段时间却不知去向。
以后的日子里,一个疯狂的想法总是不由自主地从我脑海里冒出来:那个有着石膏墙面、发着灰色亮光的客厅,那栋坐落在宝石般翠绿草坪中央的别墅,那黄色羊皮沙发、象牙雕刻、擦得铮亮的银器,还有画像里圆桶般的将军,这一切的一切,塑造了鹦鹉的呐喊。这些东西,都是为它而收集、摆放的。它是这栋别墅的灵魂,所有人,罗斯玛丽和伯恩瓦德·赫伯思滕,当然还有弗贝和提图斯,都是它的下属、臣民,就像偶像统领着的一大群追随者和跟班。在可怕而庄严的寂寞里,它如神一般屹立在笼中,在别墅的心脏位置,终日只忙于一项工作,那就是不断打破现状,制造混乱,收拾残局,开创未来。它就在这无定与恒定之间,做着永不厌倦、永无休止的变换。此外,它的另一项工作,就是时时发出令人恐怖的呐喊,提醒人们永远不要忘记圆锯工作时那刺耳的声音。
罗斯玛丽·赫伯思滕终于回来了。一场争吵使她增添了活力,她看上去朝气蓬勃、非常年轻。她告诉我,弗贝有事,暂时不在。用这个极其简短、轻描淡写的方法来拒绝我,令我心存感激,因为她显然不愿意胡编一个理由来搪塞我。她邀请我留下来坐一坐。我们一起喝了茶,她还给我介绍了屋里那些摆设,口气里不无轻松的调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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