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哎,我的宝贝。”
“几点了?”
“应该是5点。”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小会儿,没多久。”
“你不去上班吗?”
“晚点去。”
“今天是星期三吧?”
“是的,9月14日,星期三,圣十字节。”
他用黑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又看,然后,目光茫然,不知所望。
“你饿吗,我的孩子?”
“不饿,我不是吃了点面条吗,它使我感觉不舒服。”
他用手指着输液瓶内下落的滴滴药水,药已进入他的静脉里。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不知道,我的心肝。会告诉我们的。”
“那学校怎么办?我要上学。”
“你会去的,我的宝贝。我们还要耐心等等。”
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你喘不过气来。你看到的只有这个楼层的活动情况:带着输液瓶拖着脚步蹒跚行走、没有头发的孩子们,父母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匆匆忙忙跑来跑去的护士们,没有新鲜空气。你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
“妈妈?”
“什么事?”
“医生们到底怎么说的?”
“也没说啥。他们一会儿就来。”
这时,走进来一位面带微笑的女医生。
“我可以坐下吗?”
她坐在了床的一角。
“听着,米诺。我们将你留在这里住十五天左右。我们将对你进行一次治疗,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当然,你还会再来。我们希望你能很快好起来。”
“我能上学吗?”
“当然,要回到学校和你朋友们的身边。我要告诉你的是,跟我们早些时候与你说的一样,你要进行的治疗只是针对病变的细胞。应该把它们杀死,不要让它们再吃掉好的细胞。当然了,药物同时也会吃掉一些好的细胞。这样,你的身体会有一点小小的变化。”
“什么意思?”
“嗯,你会掉一些头发。你的头发会减少,但是,会再长出来的。”
“肯定能再长出来吗?”
“嗯,当然!你要有耐心,一切都会好的。”
医生站起来,离开了。
坚持。妈妈和儿子无言。她不知所措,傻傻微笑,他目光茫然。
我痉挛和痛苦地找寻他的眼睛
像清净的水闪耀光芒
我嫉妒他的勇敢
直到死他也不说出病入膏肓
夏日亦然,温暖的一天。医院儿科病房的走廊里人很多,朋友,朋友,朋友。所有的人都在打电话,传递坏消息。米诺斯的爸爸刚走进房间,妈妈就出去了。让爸爸和儿子单独待一会儿。她看不清周围的色彩,听不到周围的噪音,她不想见任何人。只有移动的人影挡住了她要走的路。她回到病房,出来,又进去,再一次出来。她的丈夫在阳台上找到了她。
“我们要失去他了,他要离开我们了。”
“不,不是所有人得了这病都要离开,还有办法治疗。”
“是为我们的吗?”
“一个简单的东西,固化,淋巴瘤。”
她给了他勇气。但是,后来他就像一个巨人一样,把所有的担子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
二十天的治疗证明,没有效。
10月
在米诺斯新调换的病房对面,医生的很小的办公室里。
“你们知道吗,我们被骗了。不是淋巴瘤,比它更糟糕。世界上只有二百例存活病例。我们将会再做一次保守治疗。但是,你们必须清醒认识到,无论你们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女医生面无表情宣布这个消息,她是专门处理这类肿瘤病病情的。
妈妈磕磕绊绊走回来,米诺斯倚在对面病房的门上,双眼充满疑惑。
“医生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宝贝。我们将继续用另外一种药。药效更强。”
他的叔叔,米勒托斯,和他父亲拥抱了一下,两人一起走进病房。听他们说是肌肉痉挛。有人给他拿来一杯橙汁。另外两人把他母亲扶到一个沙发里。
妈妈喃喃自语:“她是谁,怎么能知道必定会这样?她是上帝吗?”
上帝。真有上帝吗?这个词自己跳了出来。
那个夜晚是甜蜜和温馨的。她在楼层的阳台上抽烟,看着下面。
“你算什么呢?高度吗?你这个头从这儿跳下去有点矮。”
她回过头。一个男人微笑着看着她。
“我也想过这一招。不要,忘掉吧。”
她同情地看着他。
我不能成为麻雀
我喜欢当雄鹰
让上帝掀起狂风暴雨吧
我要在风暴中飞行
迪米特里斯
午夜。楼层安静。大部分病房的灯都熄灭了。米诺斯的手指快速地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崩溃的年代,没有经历过战争……我们最大的崩溃就是生命……我们进行的战争只能在精神层面。”(查·巴拉赫纽克搏击俱乐部)
在对面左侧的一个房间里正在进行一场急救,进进出出,门开门关,脚步急急匆匆,关上门。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护士打开米诺斯他们的房门。
“你们怎么还不睡呢?睡觉的时间可到了。”护士微笑着对他们说。
“我们想睡的时候就睡。”
“好吧,等这瓶药快输完时,我再来换药。”
护士向妈妈做了一下暗示。走出去,轻轻把门关好。
“发生了什么事?”
“请你们关上灯,请你们尽量安静,不要惊扰孩子们。”护士对她和另外两对从房间里出来的父母说,“对面的迪米特里斯情况不好。”
紧张的眼神。没有人问,没有人回答。他们麻木地对视着。要进去吗?要去说永别吗?不,迪米特里斯只需要他自己的家人。他下午就已经说过了,只让他的兄弟姐妹来跟他告别。他要对他们说不会再见面了。然后他拒绝再注射吗啡。他强忍巨大的疼痛,因为他要保持清醒,要清醒地见到所有人,并对他们最后说一声“永别了”。
那一刻,人们把迪米特里斯的妈妈从病房抬了出来,她倒下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早上所有的母亲们都强作笑容。护士们无精打采,相互说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孩子们问:“迪米特里斯去哪儿了?”“出院了,回他家去了。”“昨晚那么吵是怎么回事呀?”“他有些不安,睡不着觉,但是今天早上就好了。拿到出院证明了。”
谁欺骗谁?大一些的孩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的沉默就是证明。这些孩子们的沉默……
门是开着的,米诺斯的眼睛一直盯在门上。父亲刚出现,他就盯住了他。
“快点,老爸,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快说……”
“我说什么?说哪些事?”
“死亡是什么?生命就停止了吗?”
一声“老爸”让我感觉到了孩子对父亲尊重的感情。孩子满怀敬意依靠他,期待他能给出所有的答案。我赞赏他,赞赏他那种奥林匹亚神一样的平静,他的语言,他探索的精神,他清晰的定位。他们父子一同深刻地求索。儿子完全信赖父亲,尤其依靠父亲的信仰。
“死亡是神秘的,是巨大的秘密。但是,我们有时间去了解它,不能一下子说清楚。”
“什么时间?”
“今天回家,我们今天出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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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周大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