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座古城,了解一段历史,对古城的保护,不仅仅是为了已经逝去的长辈,更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在成长道路上的后代。作为炎黄子孙,我们应该知道我们从哪里来,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到哪里去的正确道路。
长篇报告文学,主题是文化古镇的修缮与保护。作者因梦中母亲修缮乌喇街老房子的要求,而来到了的乌喇街,分章介绍了乌喇国的历史,清朝专门成立了主管进贡的机构,作者实地考察了现存的后府、古商业街等文物保护单位的现状,采访了讲授满语课的教师,了解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现状,最后详细分析了文化古镇保护与复建的规划。书中有大量图片。
引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边上
2013年农历三月初一,离我妈的生日还剩两天了,我意外地梦到了我妈常树仙。她穿蓝底白花的对襟夹袄,脚上的布鞋已经湿了。不远处的街角有人在燃放烟花。她绕过地上的一小片水洼走过来对我说:“乌喇街(我妈读作gāi)的房子坏了,西屋北炕上面漏雨。”她最后说让我找时间回去修一修。我妈的态度温和,语气是商量的。她从来都是这么说话的,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命令哪个孩子去干什么,她总是提出问题,然后用协商的词语和语调。这来自我妈从小的教养——家庭和社会教育。我妈建议我去修老房子,也知道是给我出了难题,因此她说出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低到自言自语的状态,但是我听到了,并且往心里去了。
自从我妈1996年7月1日因心脏病去世后,我梦到过她好多次。其中两次是和她坐在一起吃饭,还有一次看见她在满是水蒸气的厨房里煮饭……但所有的关于我妈的梦境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妈她不和我说话。
后来我找到的答案是,在这样的梦里,不和我说话是对我好,是对我的保护行为。有一种说法是:做梦的时候,如果梦到死去的人,当他喊你的名字时,你不要答应。如果你答应了,就是你同意和他去他的世界。在那个时刻,生死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我们在做梦的时候,哪有什么防范意识?没准就答应了呢。那不是要完了吗?所以,在做梦的时候,当梦到死去的人,他不和你说话,是不想把你带走。
这个2013年的梦我不能不警觉,我妈她开口和我说话了!她为什么不保护我了呢?我感觉在那样的一个时空里,说话可能是被禁止的,是对生者不利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说话。我妈的困难一定很危急,或这个困难已经困扰她很久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说话。我妈不说话还好,她一开口,就交给了我一个我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修缮坐落于乌喇街镇某处的我姥姥家的旧房子。这个梦里我妈和我说话,不是要带我走,因为她交给了我一个任务。我走了,谁来完成那个任务?这个梦之后,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比任何时候都更充分了。
我姥姥家原为乡下地主。我的地主姥爷、姥姥生了三个姑娘一个小子。我舅舅到学龄的时候,早已是民国了。民国大办新学,但那新学也还没能办到乡村,我妈家那里只有私塾。我舅舅和我妈读了两年私塾之后,我姥爷和我姥姥决定搬家,搬到有新式学堂的地方去。科举制度已经废弃了,还读私塾已经没有出路,而新式大学已经办起来了,这是少年的新出路。就像流了好几千年的一条河,忽然改道了。看来我的地主姥爷的思维还是可以的,这么急的一个急转弯都能跟着转得过来。这样,我妈家就从乡下搬到了当地繁华的商业城乌喇街。我妈和我舅舅都进了位于娘娘庙旁的乌喇街民国学堂。我舅舅从一年级开读,我妈应读三年级,但我妈个子太高,她要求直接插读五年级。我妈的智商现在还是个谜,新式学堂有数学、外语等课程,我妈从来没接触过,但她从五年级开始读,毕业的时候,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中学——那一个班才考上不到五个。我舅舅没考上中学,我姥姥姥爷望子成龙的梦想于是破灭。后来乌喇街匪患猖獗,加上我舅舅读书失败,住在乌喇街的理由越来越少了,于是我姥姥姥爷一家在又一次土匪洗劫乌喇街的前夜,弃城而走,仓皇逃回乡下。导致我姥姥姥爷决定离开乌喇街的原因除了多年积攒的那些金银细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妈。我妈十六七岁,还念了那么多书,正是土匪抢劫的重点。——就算不念书也是土匪抢劫的重点。那些土匪除了爱抢金银,大姑娘小媳妇也爱抢。我妈曾叙述过她成功躲避土匪的事例。听说土匪从南边来了,城里所有的人,尤其女子,立刻就跑,跑到城外庄稼地里——跑到高粱地里、跑到苞米地里、跑到谷子地里……跑到谷子地里的人比较倒霉,谷子矮,只及人的腰,要想隐藏就得蹲下,而蹲很累,只能坐下。土匪抢劫不是一会儿就走,他们一来就像住亲戚家似的,就像谁想他们念他们似的,最少一天,多则两三天,还有一次是十几天。两三天蹲在谷子地里,不能站起来,那有多难受。来不及跑的女人就快速往脸上抹两把锅底灰,据说这招很管用的。那土匪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要,一看你脸都不洗,也不讲究卫生,就把目光又落到值钱的东西上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竟然忽然想起了乌喇街的老房子了,并且发现了老房子的漏洞,她派我去修补。可是我从来没去过姥姥家。1946年,我姥姥姥爷在一个月内得急病(那场东北鼠疫)都死了,我60年代才出生在小郑屯(就是我姥姥姥爷的田产所在地,也是乌喇地界),一个松花江边的自然村落,离乌喇街相距十公里。我几乎不知道乌喇街。关于乌喇街的一切,那些繁华和惊险,都是我妈以讲故事的形式告诉我们的,也就是乌喇街来自我妈的叙述。那座民国的老房子,我上哪去找呢?
筷子上的卜辞
吃饭的时候,我是用右手拿筷子的,这和大多数人一样。一般来说,和大多数人一样了,就安全了,就对了。我的问题没出在左手还是右手上,而是出在拿那双筷子的位置上。一般来说拿筷子的位置会出现三种情况:一部分人手处在筷子的中间;还有一部分人是手离筷子的下面近;另有一部分人手离筷子的上头近。手处在筷子中间部位应该是大多数人的习惯,而另两种,人数较少,因此就有了说道:拿得近的,这孩子将来不会走远,会在家乡、父母身边生活;而拿筷子远的,主将来背井离乡,到外地远离家乡父母的地方去生活。我的父母也和别的父母一样,对于自己的孩子的未来,主要靠吃饭的筷子来占卜。所以,三四个、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孩子,坐在那里吃饭,当父母的只要看一看每个孩子手拿筷子的位置,就对该孩子将来的走向心里大致有数了。
我拿筷子离上头近,我妈管这叫拿筷子远。我妈一看我刚几岁就这么拿筷子,就下了决心要在不远的将来离她而去,心先凉下来,然后就什么也不指望我了。我三姐拿筷子近,我妈老说能得着我三姐的济。我妈这么说的依据就是我三姐那只右手握筷子的位置。我妈看得准啊,我三姐二十多岁,就在离家不到十里的地方嫁掉了。而我十六岁就已经离家一百多里了。然后是一直嫁不出去,也就是我最后嫁到哪里,离家多少百里、多少千里,还是个未知数。
我妈通过那双筷子,对我的人生走向的推导基本上是准确的。她还有一句话说得也贼准:“这丫头脚野。”她从我的手,说到我的脚。往远处跑,最后要落实给脚的。脚不行——脚太老实、太听话、太遵守交通规则——是无法帮助手实现人生理想的。我也接受了暗示般,从小知道自己长大要去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那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山水人群都是陌生的。我对于命运给予我的这样的未来一点儿也不恐惧,我甚至向往远方,对于举目无亲也感到新鲜好玩。我已经过腻了一个屯里谁都认识的生活。生活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怀揣自己的秘密,谁也不知道,这种生活多有意思啊。隐藏有两种方式:一是隐藏在山林里,二是隐藏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在一个地方,谁都认识你,甚至认识你爷爷,甚至看见过你穿开裆裤,这种日子可怎么过呀?我渴望隐藏,至少是别完全暴露。我选择一群陌生人作为我的掩体,在这样的掩体里,我感到有了基本的安全。
从我母亲的视角,我确实是离开了家乡;但从地理的角度,我根本就没有离开家乡,没有离开吉林省。也可能是吉林省太大了,我把筷子差不多拿到顶头了,也没能走出这个省。相对于一个省的版图,一双筷子,还是太小了,任我怎么拿都不能做到远走高飞。
人到中年后,身上的不确定性几乎没有了。中年人,像一个被猜过了的谜语,一切都真相大白。中年以后的人,你是剪子、石头还是布,都写脑门子上了。
原来每个人也都是一个谜语。那些小孩、那些青少年,他们都是没有被猜出的谜语。我们生出一个孩子,就是生出了一个谜语。有趣儿的是,连父母——谜语的制作者——也不知道自己孩子的谜底。这个谜底别人是猜不出的,只能自己用时间把自己的谜底揭开。原来,我们的一生,主要任务就是把自己的谜底揭开。在揭开的过程中,自己才看见自己。原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谜底。
我知道我走不多远了,我已是中年人了,我的谜语就算没有人能猜中,自己也憋不住了,忙不迭地告诉了所有的人。看看我写的那些文章,那都是我着急了,一遍一遍地阐述自己的谜底,生怕别人看不透我。我那么一遍一遍地说,也是在告诉自己。原来我是个守不住秘密的人。对自己有了一点儿发现,立刻就说出去了。我知道我走不多远了,我被巨大的家乡山水围困:我被大兴安岭挡住了向北的去路,被长白山脉挡住了向南的去路……松花江、嫩江、黑龙江也参与了对我的围困,用这三条江滋润出的辽阔的黑土、丰沛的草木遮挡我的视线。而这么多年,当我还是一条没被猜出的谜语的时候,我的心里想着远方,眼睛看不见家乡。现在,我还剩下多少生命和时间?——这又是一个谜语。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个谜语了。当这个谜语的谜底揭开的时候,我可就完了——远方没有了,连一直不被我重视的家乡我也不得不离开了。
现在,在2013年,我忽然就睁开了看见家乡的眼睛。我不但看见了家乡的现在,还踩着史书上的句子,往时间的深处走了一段路。我走过短暂的民国、漫长的清、一直走到了明朝中叶。再往前,我发觉脚下的那些句子都飘忽不定了起来,它们不但形不成稳定牢靠的道路,甚至还出现了很多岔道。我知道这种情况再走下去很容易迷路,就在明朝中叶的逗号那里停了下来。其实我走了很远,也很累。我在那些传说的叹词下面休息过;坐在一片青草般的满语里吃完了背包里的玉米;在萨满神歌的一个冗长的抖音里睡着了一小会儿……我梦见我妈常树仙,穿着蓝底白花的棉布夹袄,绕过地上的一片水洼向我走过来,而她的身后,不知谁家的孩子在燃放烟花……
五十年后睁开眼睛
我的家乡在东北,东北的吉林省。几年前,在一篇谈话中我对家乡的具体位置做过这样的描述:“我先交代我的来处,地理意义上的。我是个小地方人。我所居住的那个城市在地图上比较难找。有一个方法:你先找东北,然后在东北找吉林省。在吉林省的版图上,长春比较好找。长春是用两个圆圈圈起来的,而且中心是实心的。在长春东北方向约两厘米,有一个空心的圆圈,这个圆圈代表吉林市。吉林为满语音译,意为沿,江边。有著名的松花江穿城而过,它还叫江城。我就在这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边上,或沿上。找到了吉林市,就算把我的现在给找到了,但你还没有找到我的历史。这里还不是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少年不在这里。那么我在哪里?那就更难找了。在全国的地图上,我的出生地连个空心的圆圈都没有了,也就是在全国的纲目里,我的出生地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我的确是有个出生地的,找到我的出生地也是有个方法的。你先找东北,然后在东北找吉林省,在吉林省的版图上,长春比较好找。因为它是实心的。在实心的圆圈东北方向约两厘米,有一个空心的圆圈,在这个空心的圆圈北约零点八厘米的地方有一个更小的圆圈……”
我说的那个地图上更小的圆圈,比吉林市的圆圈还要小的圆圈,就是乌喇街镇。家乡的地域是与你离开家乡的距离成正比的。也就是,你离家乡越远,家乡的地域越大。比如你到了外国,那么中国整个一个国家就都是你的家乡;你到了南方,那么整个北方都是你的家乡;你离开了吉林省,那么这个省就是你的家乡;你离开了吉林市,那么这个城市就是你的家乡;我离开了乌喇街,那么乌喇街一百八十八平方公里的面积都是我的家乡;我从郑屯到了康屯,那么郑屯就是我的家乡,而相隔三里地的康屯就是他乡异地。
我现在虽然没能远走高飞,没能离开吉林省,但在地域概念上,我离开了乌喇街。我从1981年离开乌喇街后,辗转在吉林市上学、上班,迄今已三十年有余了。
……
001 引言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边上
027 第1章 北·明有女真人国名乌喇
051 第2章 东·打牲乌喇——清朝的后厨房
078 第3章 东北·用记忆的砖石垒建后府
127 第4章 西·家住尚义街
154 第5章 南·满语课
186 第6章 紫线蓝图
217 后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