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金融业资深人士；记录者、思考者、写作者。

　　第1章 头寸 危机
　　2013年6月5日，一场亿万球迷期待的国足与泰国队的博弈，国足大北而归，比分1∶5。这个全球酬金最牛的教练，依然没能雄起国足。
　　国内媒体开始炮轰国足、教练，甚至殃及足协。在微信和微博上，叫骂声、发泄声、讽刺段子如潮涌来，国足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国民把中国最悲催的国足与股市戏谑为一对中国梦的难兄难弟，空前绝后，萎谢百年。
　　6月6日一早，韩玉，长信银行资金部总经理，一个十足的球迷，一身便装，脸上挂着悲恸和一夜未眠的困倦，走进宽大、洒满朝阳的资金部交易大厅。
　　“咣”的一声，他踢开自己办公室的门。
　　“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嘘！嘘！嘘！”资金部副总经理周对交易员们做了个手势。
　　周喆，清华大学数学系毕业，脑子就像一台高速运算的计算机，很复杂的模型，他几乎看一眼就知道结果。他对债券久期 有超人的敏感性，天生好像就是干固定收益的命。
　　“看来今儿晴转多云了……”一位资深交易员企图玩笑一下，转身看到大家阴沉的面孔，吓得把舌头缩了回去。
　　“周总，你看！浦江银行要求我们履行60亿信托受益权 担保的支付命令来了，怎么办？安排头寸吗？”头寸管理员韩丽茹拿着一封急件着急地说。头寸管理员是银行的核心保密岗位。
　　“这是跨部门的事，有同业部意见吗？”周心不在焉地随口一问。
　　“没有。但是有陈行长的批示。”韩丽茹望着周总小声坚持说。
　　“是吗？我看看。”周看了，觉得好笑，又说：“岂有此理！给韩总吧。”
　　“给……给……韩……韩……总？”胆小的韩丽茹难为地结巴起来。
　　“噢，他正在气头上，不知为啥？中午再说吧。”周看了一眼韩玉的办公室。
　　“周总，上交所回购 利率跳了起来，到了9%。不妙！”一个交易员喊道。
　　周一看表才9点45分，心里感到不爽。
　　资金部交易大厅顿时紧张起来。周问：“银行间利率是多少？20亿资金拿到了吗？”
　　“1天7%，7天6%，1月4.5%。”交易员报来行情。
　　“我们跟几家大行借钱，都说没有富余资金。刚跟邮储银行借了15亿，7天6%。尚有缺口5亿。”交易员再报。
　　“提高利率，8%，借两周的资金。”周早就预感市场资金会紧张，没想到来得真快，终于要爆发了。这是他最揪心的事。
　　“太高了，市场会猜我们有麻烦。”一个交易员回答。
　　“少废话，你懂个屁！去借！”周强硬地呵斥。
　　交易大厅顿时安静下来，静得令人窒息。看到两位老总格外撮火，大家都小心起来。5分钟后，交易员汇报从招宝银行借到5亿，利率7.5%，两周。利率比昨天上涨30%。
　　“周总，目前头寸安排没有包括浦江银行的钱。”韩丽茹抬起透亮的黑眼睛，又跟周总嘟囔起来，因为陈行长批示要准备头寸。但是，资金部业绩压力山大，不愿此时支付高于FTP 的高息成本，而且知道浦江信托受益权担保内幕，所以不想安排头寸，拖着。但是，韩丽茹知道一旦出事，处罚下来都得她顶缸。
　　韩丽茹，北京金融学校毕业。原本这样的学历根本不可能进入资金部。她姐夫是中央银行清算中心副主任，是韩总同学，于是推荐了小姨子。韩玉为保持与中央银行的特殊关系，保证跨越三个交易市场当日清算关系，也碍于同学面子，向人事部表示接受。但是，同时他也得罪了中央银行另外两位局长。中国就业难压在每位金融高管心上，由不得你任人唯贤。
　　好在韩丽茹乖巧，性格柔和，工作低调，人称资金部小妹，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给资金部带来不少欢乐。
　　今天，为了安排这60亿支付，韩丽茹很窝心。
　　“付个狗屁！王八蛋，浦江银行。他们自己玩儿同业科目贷款游戏，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吧。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找民商银行去。”
　　韩玉脸色铁青，冲出办公室对着交易大厅叫喊。
　　所有人吃惊地抬起头，资金部小妹有点儿战栗，角落里的叶蓓迷惘、惊愕。
　　此时，韩玉已经换上职业装，领带松斜，走到交易大厅门口，回身对周说：“我去开会，顺便再汇报一次60亿担保的事，先把咱们外面的代持债券 尽量收回，根据头寸量力而行吧。我看要出事了。”
　　韩玉歪着膀子，甩着胳膊，怒气冲冲地走出交易大厅。
　　大伙愕然！
　　韩玉，来自华尔街的绅士，沃顿商学院毕业的博士，修养一贯良好，彬彬有礼，为人温和。今天哪儿来的无名火？脸色青白晦暗，出啥事啦？大家都在猜度。
　　韩玉走后，交易大厅的恐惧氛围缓解许多，但是依然令人窒息。交易员知道资金部有巨额代持债券，如遇利率暴涨，一定暴亏，死定了。
　　强劲的阳光冲进交易室，惨白和阴影交错。进入6月，利率上翘，资金部一直在恐惧中提心吊胆度日。
　　一位负责市场分析的金融工程师，快速地绘制了本周利率走势预期和量价分析图，电邮给各位领导。然后他来到韩丽茹位置上，小声说：“小妹，今儿你摊上了。上午不安排借款，到了下午，说不定利率会蹿到10%以上。我看微信资金圈里说民商银行和浦江银行都在狂借钱，但不够。浦江银行一定会强逼我们今天支付。”
　　“那你帮我跟交易员说说，先找几家铁杆儿留下额度，如果不借，立刻通知他们。”
　　银行间的资金和债券交易，都是线下联系，线上交易。大家彼此相熟才做业务，这样容易管理对手信用。所以，银行间是个人脉圈子。
　　生瓜蛋子进去，没人睬你。
　　“别做梦了，今天借不到啦！你看看群里说的啥？”
　　“啊！天哪！央妈要断奶！真的？”韩丽茹抢过手机一看，头顿时轰的一下晕起来，她要倒霉了。今天还有200亿头寸没有拿到，再加上60亿。完了！完了！
　　资金部的头寸管理，只要会加减乘除都能干，是一个忙碌卑微的角色，偶尔也会权力巨大，就看银根如何。
　　韩丽茹渐渐感到局势会更加恶劣。她跑到周办公室，叽咕一阵回来了。她强硬起来，按下警示键，在系统中回收了交易员所有支付类的自营业务权限。交易员资金额度授权是日常自由交易权限。红色示警后，需要资金须经头寸管理员同意，或者请老总特批。
　　此时，市场利率还在爬升。
　　“我要收回在盛京银行代持的5亿自营债券 ，小妹，可有头寸安排？”一位女交易员看到利率走高心里发毛，在喊。
　　“亲，没戏！除非自己借钱轧平头寸 。”韩丽茹挑高嗓门喊。
　　韩丽茹对收回代持债券必须宽容，不仅是因为老总有令。现在资金紧张，利率上蹿，如果不收回到期债券，对方提出资金成本会更黑，结果就是雪上加霜。韩丽茹让她自平头寸拿回债券已是格外开恩了，因为自营债券资金成本和收益捆绑一起考核。但是，当下交易员不能
　　占用资金部的头寸，资金部还在奋力寻找钱主借钱。长信银行的FTP管理很好，定价合理，目前内部资金价格比市场优惠很多，交易员当然愿意在这个池子里借钱买券计算盈利，比在外借钱成本低。大家都是为了利润考核，为了不被末位淘汰，为了岗位的高薪和奖金。
　　“妹子，有个私募急卖两亿国债，收益率5%，超高，可以安排头寸吗？”一个资产池 交易员兴高采烈地叫着。
　　“哥，地球人都知道现在买券机会难得，没钱！没戏！”韩丽茹强硬的口气几乎判若两人。资产池债券是资金部负债。此刻，不能让其增加资金部负债，如果秃噜了一定乱套。
　　长信银行资产池债券是长期投资债券，目前交易员都极度贪婪。因为要想业绩优异，拿到高额奖金，流动性困难是最佳机遇。当前利率上涨，市场玩儿命抛券，高收益垃圾债券 满地捡。但是5%收益价格的国债却是凤毛麟角。
　　那个交易员嘟囔说：“早前咱们跟着市场狂抢国开债，5年收益率才3.5%。现在撞南墙了吧！我早就说过今年一定有大机会，抢新券不如坐等二手券。因为年初疯狂抢券不正常，流动性一定被挤压。看现在这机会，超爽，唉！可惜了！”
　　“妹子呀！高抬贵手，区区两亿都不行吗？”他还不死心，又喊了一嗓子。
　　“亲哥，不行！就是不行！利率都啥样了，找死吗？”韩丽茹又挑高嗓门顶了一句。
　　“别把猫咪逼成老虎呀！乖乖，猫咪，别急了。”一个交易员嬉皮调侃。他从未看到韩丽茹如此强硬，往日温柔不见丁点儿，都是头寸逼的。
　　资金部的交易员开始有点儿慌了，利率又爬高1%。市场里喊借钱的机构已经多达几十家。他们在微信圈里到处打听哪里放水。
　　“有钱的钱主看过来！任何价格，爷照单全收。”一个交易员念着某城商交易员的微信，笑了。
　　太恐怖了！
　　拥有数学神经第六感的周喆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巨大窟窿。他心知马上要出事了，必须采取措施。他在计算到6月底自营债券会有多少亏损，在外代持到期债券需多少资金，如果日拆利率升到9%和12%，并维持高位到月底，大概结果如何。他阴着脸，在数据表里扒着各种数据组合和久期结构。
　　运算结果出来了，亏损：一个15.88亿，一个20.58亿。周心头一凉，出了一身冷汗。利率每涨一个百分点，亏损至少增加1.57亿。死定了！说不定会把银行拖下水。
　　周摸了摸脑袋，还在，有点儿麻木了。他知道资金部并没向行里汇报在外代持千亿债券呀！他和韩玉仅跟主管行长陈明辉模模糊糊地打过招呼，说在外有点儿代持债券。
　　违规！暴亏！停职、处罚、蹲局子？……
　　他不敢想了。原本计划是暴利一把，运气不佳。上帝眼球歪到哪里去了？
　　这时交易大厅嘁嘁喳喳地开始活跃起来，纷纷猜测资金形势，大家都有不寒而栗的感觉。资金部得到周授权后，再次抬高利率找钱借钱。
　　投资大厦顶层行长会议室，正在召开半年业绩评估和下半年任务落实会议。
　　气氛紧张。刘闲林行长根据董事会进一步提高盈利水平的指示，在声嘶力竭地喊压任务。因为下半年长信银行要到香港再融资，没有一个利润向好的趋势和解释，再融资很难。
　　刘行长压着调子说：“今年商业银行经营面临着比以往更加困难的环境。存贷脱媒 日益加剧，支付结算业务受到第三方支付冲击，电商不仅进入银行领域，而且开始创新推出具有强大冲击力的余额宝产品，直接攻击银行要害。还有信托和券商也在不断蚕食银行市场。这是我们看家的老本儿呀！可以说商业银行四面楚歌。因此我们必须更加努力，不仅要血拼肉搏，保住原有市场份额，还要创新发展，寻找新大陆。风控部门必须给业务部门留出发展空间，经济资本分配要宽松一些，各种约束比例要宽松一些，要与时俱进。董事会决定，要在原有利润计划上再提高10%，奖励基金和费用也相应提高。无论你们使用什么办法，我只要客户，只要利润，只要规模扩张。同时，也会加大处罚力度。凡是没有完成任务的部门，负责人一律降职，工资五折。我们修改了末位淘汰制度，加大了力度，采取末尾两名淘汰制度。同时，鼓励业务创新，凡是带来利润和客户的创新业务，我们重奖，会奖得有人眼睛发紫，发绿，达到羡慕嫉妒恨的地步。我们永远要牢记商业银行利润第一的宗旨。赚钱，赚钱，再赚钱！这是我们的座右铭。下面把任务分给大家。”
　　刘行长从一线部门数落过去，要求下半年再增加20%存款任务，贷款利息净收入增加一成，理财销售再增加30%任务……领导像敲打木鱼儿一样，哪个任务落下，哪个部门立刻回应：“一定完成任务！”
　　每人心知肚明这是扯淡！但是，必须高喊，表示坚决拥护，保持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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