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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
出版时间 :
围观时代
0.00    
图书来源: 浙江图书馆(由图书馆配书)
  • 配送范围:
    全国(除港澳台地区)
  • ISBN:
    9787511853714
  • 作      者:
    兰和著
  • 出 版 社 :
    法律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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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完整记录著名司法事件
  真实呈现国家法治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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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技术革命的勃兴,自媒体时代的到来,每个人都能发出自己鲜活的声音。
  每一个我们正在经历的事件都将成为历史,每一人都有成为历史事件中主角的渴望,这是一个全民围观的大时代。
  《围观时代》真实记录笔者代理药家鑫之父名誉权案全过程。
  透过本案,笔者认为:
  这个在一种单向的不实信息引导下的狂躁,曾经对一条生命消逝狂欢的社会需要一种反思。
  反思在打破主流话语垄断的草根自媒体时代,话语权得到无限延展的今天,网络暴力、言行边界以及公民权义问题。
  网络无疆,言行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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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在很多人眼里,药家鑫永远是个谜。他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没解决问题,解决了自己。
  “农民难缠”这句将他推向深渊的话,其实有两个版本:媒体剪辑版和完整版。社会上引发众怒的流传甚广的版本是:“一转念就想了害怕她以后不停地来找我,害怕撞到农村的特别难缠。”实际上,在媒体的素材带里,有一个完整的表述:“一转念就想了害怕她以后不停地来找我,害怕撞到农村的特别难缠。我怕他们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的父母、家人。”
  文人无杀器,纸笔如刀戟。
  青春期的时候,曾梦想自己能像李太白那样,文章一纸风行,还仗剑天涯,青丝盘顶,白襟飘飘,夜雨江湖,十步一杀,端的一身好功夫。但事实是,很多文化人都难以做到德、智、体全面发展,手无缚鸡之力,全凭口舌和纸上功夫。
  刀和笔的区别在于,前者机械与冷酷,杀一个是一个;后者却显得很艺术,藏血雨腥风于纸熏墨香之中,笔走龙蛇间,乾坤挪移,千军湮灭。
  考虑到笔杆子杀伤力太大,所以,文人落墨前须慎之又慎,不能仅凭书生意气,动辄挥斥方遒。但实际上,很多理性不足感性有余的所谓文化人把这当作话语霸权,独门秘笈,技必用尽,话必说绝,唯恐不能快意江湖、威震四海。
  殊不知,笔锋所向,或天堂或地狱。
  对于药家鑫这段话的剪辑,于职业本身而言,本无大雅之伤,但区区数字之差,于药家鑫本人的命运而言却天渊之别。剪辑出来的效果强化了他作为杀人犯的自私和冷血,助推了社会情绪的跌宕与波澜。事后,回顾原话,似乎从中也能看出他作为儿子的温情与惴惴。
  被药家鑫不惜以一种如此极端的方式进行保护的父母到底是谁,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母?对此的坊间猜测,犹如对药罪行的迷惑一样,扑朔且迷离。
  猜疑源于神秘。不知何故,在药家鑫案中,他的父母和大众传播始终没有一个很好的交互,与对死者家属曝光密度和频率相比,关乎药家鑫家庭的报道鲜见报端,可谓冰火两重天,二者的话语空间极不对称。
  不能生在新闻联播中,必将死在微博里。
  官媒的羸弱,丰满了坊间的传说。在微博里,关于这个家庭的“内幕消息”铺天盖地,多维如海陆空的现代传媒真的是气势如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所过之处,瞬息焦土。一起刑事案件,描眉画眼地演变成一条娱乐新闻:道听途说、无聊八卦、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脱离低级趣味,其实并不是很多人的追求。权威如张显者,审时度势,急人之所急,应人之所需,时不时地爆出夺人眼球的“衙内信息”:
  “这个军代表的家庭到底是什么背景?药家鑫的外公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些都值得我们去挖掘!一般一个退休的外公,外孙考上大学了,奖励1万元,不可能让他用5000元买手机;拿5000元去臭美(搞双眼皮和拉嘴角,去美容院搞美容)。不一般!!!”
  “他爸2003年转业,她妈退休在家,根据药家鑫的消费水平,可见这个家是不一般的。”
  “怀疑药家鑫律师所谓药父打工说,在药家鑫还上初二的时候(2003年),药父就转业了(50岁),那为什么这么年轻就转业离开这个美差(军工单位的军代表),要将药家鑫培养成音乐学院的学生,仅凭打工挣钱供养得起吗?药父不但将药家鑫培养成了音乐学院的大学生,而且还给儿子买了车,这个药父够牛的。”
  “据称:药庆伟2003年转业,那时药家鑫才上初中二年级,药家鑫就读艺术院校,大学期间还这样奢侈,让人疑问颇多。”
  “联想到出事之后药父母始终不敢正面示人,药父必有重大隐情,药父身居我军军械采购要职,利益纠葛颇多,望中央军委彻查此人经济问题,肃清军械采购环节蛀虫。”
  “而据媒体披露,在房价颇高的西安,药家在市区内居然有四处房产,结合药家鑫平时生活之奢华,买五千块手机,花巨资整容,开十四万元的私家车,药家资产超出药父母收入水平数倍。”
  “任何人不管他权有多大,官有多高,背景有多深,家里多么殷实有钱,只要他撞了法律这根红线,那他在正义和法律面前都会变得苍白无力的。”
  ……
  在富人的世界里,钱是玩物;在穷人的世界里,钱是怪物。
  自古至今,曼妮(money)始终没能回归到其作为流通物的经济学实质属性层面,不断地异变,被文艺化、妖魔化。我始终认为,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极高贵又极卑贱,犹如穿着异彩华服满足一夜情的风尘女子,不停地被享用又不停地被转手。人世的一切贪婪淫欲和寂寞高深,都在她的身上找到了原罪与皈依。因此,浓妆艳抹的金钱无辜地承担了俗世的一切亵渎、意淫和责骂,从而将人与体制的罪恶转嫁并洗刷得一干二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唐诗在阶级仇杀的年代里被奉为葵花宝典。其实,朱门的酒肉与冰天雪地里路旁的尸骨间本无必然的逻辑关联,在一个正常国家里,仅牵涉社会福利和税收杠杆对财富分配的协调或者医疗就业问题,就像黄世仁与杨白劳,双方仅是一个简单的债权债务纠纷,而非敌对阶级间的搏杀。但常识和真理在中国的普及往往变得如此魔幻。数千年以降,我们始终在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窠臼里打转。人成了政治的玩物,一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此语境下,富人和官僚阶层都为千夫所指。再加上这两个群体中的一些人,使这个社会的不满情绪升格到临界点。“药家鑫案引发的舆论大战,集中反映出当前社会普遍存在的现实:安全感缺失、对不公平竞争积累起财富的仇视、对司法体系的不信任、对强权的恐惧……”在微博里,我用常态思维来理解药案中的舆论风云。
  神秘的官姥爷、放着钓鱼岛不管只顾中饱私囊的军爸、在片瓦片金、房奴哀鸿遍野的当下居然有多处豪宅、大二学生开着私家车游乐、还整容甚至……
  整个就一“高衙内”。
  有敲骨吸髓的高府衙内就会有呼啸聚义的水泊梁山。情绪在这些敏感词的刺激下,瞬间沸腾,杀声一片。
  这几年,司法的混乱与对司法不公民间自发的抗拒一路胶着。而对钱权交易的揭露和截杀,似乎对维护司法公正起到围魏救赵的功效。
  大家都在慌不择路,大家都在曲线救国。
  2011年4月22日,药家鑫一审被判处死刑。此时,对于权贵左右司法的忧虑,似乎有了一个阶段性的了结。媒体也逐渐出现关于药家鑫钢琴十级、音乐学院高材生的信息,不乏惋惜之声。另外,药家鑫故意杀人案三次开庭,始终没有见到药的父母家人,这似乎也有悖于天理伦常。
  最终,受害者家属旗帜鲜明地提出“不要带血的钱”,杜绝了所有和解的路径。一个农民,最终什么钱都不要,只要一条人命,“杀人偿命”的信条,几千年依然如此坚不可摧。我认为,极恶与极善都是被极端环境和情绪给逼迫出来的。
  “药家鑫犯罪和判死,其父母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过于强调机械的应试教育,漠视人格和心理培养;事发后,危机处理令人匪夷所思,终于激化矛盾,绝了退路。”
  当药家鑫被判处死刑的时候,除了对这个青年的惋惜外,我在微博上也表达了对其父母的不满,认为,这个冰冷的结果,药家夫妇难辞其咎。
  人这一辈子,往往会遇到诸多的不顺和危机。我们无法选择顺境逆境、危机的有无,但我们能够选择面对危机的态度。很多时候,态度真的决定一切,乃至生死。
  “到现在还没有收到领取骨灰的消息,我向中院的张庭长咨询过,领取骨灰时我们家属是否要自备骨灰盒,因为我们有许多的规定还不明白,张庭长告诉我,按程序会自带一个骨灰盒。但愿这个自带的骨灰盒能便宜点,说实话我更愿意用我们的床单把儿子的骨灰抱回家。”
  2011年6月8日,药家鑫被处决后的第二天他的父亲药庆卫在微博上留下这段话,让人内心绞痛,眼泪涟涟。此时,他只是一个父亲,药家鑫也只是一个儿子。
  我转发了此条微博并加以点评:“到此,已无指责之必要。但我想说的是,药庆卫在危机处理中不可理喻匪夷所思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将自己儿子一步步推向绝路,无可逆转。一个淳朴农民家庭最终不要任何赔偿,就讨药家鑫一条命,这种戾气正是药家一步步推就的。本案堪称危机公关的经典反面教材。在处理死刑案件中,律师应该引以为戒。”
  危机公关,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灰色的地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实,人们大都仅停留字面,曲解本意。实质上,对危机的调处本身,是需要大技巧和大智慧的。作为律师,天天置身纠葛和危机的漩涡,很多时候,旗帜鲜明、非白即黑的处理往往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后患无穷。如何兵不血刃地巧妙调处,最终定分止争,让人返璞归真、心如止水,则需要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和深厚的阅历,真正具备对世事的洞明和对人情的练达。文无定法,学问高深。
  作为案外人,我们无法了解到整个过程,但仅就结果而言,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药家夫妇在“危机公关”层面是极为失当的。距离事件核心越远,想象空间越大。很多事情,其实并不一定顺着严谨的数字推理常规逻辑往下走。这或许是这个世界充满诡异和不确定性,色彩斑斓的缘故吧。
  “今天是6月9日,下午15点半左右,我从外面办事回到院里。目睹药家鑫父亲抱骨灰盒带儿回家。穿白衬衣的药庆卫个子不高,头发几乎花白,看起来非常落魄,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和另一中年人。年轻人手捧红布盖着骨灰盒。药父走在前面,嘴里念着:‘儿子我们回家了,回家了,爸爸妈妈等着你。’当时周围包括法警、保安、前来办事的群众五六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本来想掏出手机拍一张。但是还是止住了。默默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走出院东门。”
  药家鑫死后,人们似乎从一种狂躁的氛围里逐渐冷却下来,网络上很多直抵膏肓的片段陆续流传。这段药家鑫父亲领回儿子骨灰的描述,伤感得令人崩溃。生死其实很残酷,也很简单。
  “人世间最大的慈悲,就是给生命一个赎罪的机会。”对网络上关于药家鑫生死的娱乐性的喧嚣,我很批判地写下这么一句话,这在网友中间引发广泛共鸣,很多网友开始对我进行关注。
  感谢广州小侯,让我有这么一个机会走近这个当下最神秘的家庭。
  在整个药家鑫案过程中,我只是一个遥远的看客,并无投入太多的精力去关注和研究。也从未动过走进这个家庭,甚至成为事件当事人的念想,始终觉得自己和药家,其实分属两个世界,并行不悖,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技术革命完全战胜了人与人的物理间距。就因为发了几条微博,就因为开始直面和反思药案,突然在网络上引发如此多的反对和共鸣,人们都在隔空呼应和骂战,这种只见文字不见人的交往,着实神奇。
  在位于东五环某小区的工作室里,我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抽着烟,享受着透过白纱的阳光打在身上的悠闲与慵懒。不远千里飞赴北京的小侯,一边在电脑前键指如飞地聊着QQ,一边操着广普快人快语地描述着她的见闻和愤怒。此时方知,网络江湖早已风起云涌、血流成河。杀药派和保药派分别组建QQ群,一直在探讨、交锋和骂战。
  经小侯这么一叙述,我顿时觉得,小企鹅已不再是挺着肚子踱着方步大摇大摆的可爱卡通形象,简直就是浑身捆满手雷的“鹅肉炸弹”。
  这个世界最远的距离,就是你在骂我,但我始终看不到你。
  “咱们一起飞一趟西安,去看看药爸和药妈吧?”
  小侯提议。
  工作繁忙,对这个提议,我比较迟疑。
  小侯告诉我,自从药案开始至今,她一直没有中断过和这对夫妇的联络,夫妇俩对她非常信赖,她可以敲开药家的大门。
  在小侯的“怂恿”下,我最终决定飞一趟西安,见识一下这对神秘的夫妇。
  殊不知,这个决定预示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的起始。
  2011年6月27日中午,我们落地陕西咸阳机场。
  我们坐上机场大巴,一个小时后,在西安鼓楼下车。这是我此生第二次来到西安。7年前,我作为中央台记者为调查一起命案,在西安待了一周。颇为感慨,西安的古城墙保护要比北京好得多。二千多年前的大唐遗风依稀可辨,但北京古城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仅剩下一个个聊以默哀的地名罢了。
  一座被人为抹去历史的城市是没有体温的,就像一个脚底没根的四无青年:无尊严、无传承、无文化、无思想。通过经年战乱和政治运动的血洗,当下中国很多历史名城早已蜕变成钢筋水泥的丛林,同质化得令人索然无味。所有的人都像经济动物一样,只顾埋头机械地往前走。殊不知,没有思考的行走,如同一头野兽在荒漠里狂奔,走得越快越失落,走得越远越孤独。
  西安能绕过那么多人佛难挡、草木皆兵的政治运动,偏安一隅,把象征着“腐朽罪恶”的古城墙保存下来,实属难能可贵。毋庸讳言,这座城市整体色调为灰色,压抑且慵懒,人的精神面貌亦缺乏锐利与朝气,厚重有余,活力不足。在历史与现代间,好大喜功的中国城市经营者们似乎始终没有找到平衡感。
  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药家鑫的父亲在小侯的电话那头一路向导,车行至公园南路路口一家面馆门前停下。
  一对已届半百的中年夫妻在马路边上等候着我们。男人戴着无框眼镜,目光迟滞,头发稀疏蓬乱,身着白色短袖和一条肥大的洗得泛白的运动裤,蹬一双旧皮鞋。女人目善肤白微胖,鬓角凝霜,亦戴着眼镜,穿着一条浅色连衣裙,脚上汲着一双平底拖鞋。人群中,夫妻俩像两片单薄的树叶,风雨飘摇,憔悴且怯弱。
  第一次真实地见到药家鑫的父母,药庆卫和段瑞华,内心纠结。
  此时已是午后,夫妻俩硬是拉我们进了一家饭馆。在饭桌上,段瑞华一直哭泣。此时距离药家鑫被处决仅二十天,这个家庭还未从丧子之痛中剥离出来。这个世界上,血溶于水的亲情是最淳朴的,永远不掺任何杂质,无论身份和地位、无论现状与结局。于药家鑫而言,罪与罚,都已成过往;对于药庆卫夫妇而言,药家鑫只是他们唯一的儿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给我们留点念想啊……”段瑞华嘴里念念叨叨,虽然悲恸得难以自已,但依然强忍着压低声响,担心引起饭馆其他人的注目。药庆卫在一旁,只是用手拍拍妻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此间,我们一直在聊张显的言论问题。按照以前我与当事人的接触,此情此景,很多人都会难以自控,恶语相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这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本能性的情绪发泄,不能妄加评判。
  药庆卫却显得异常冷静,话语谦和,言必称呼“张老师”。眼前的这个男人,古板规矩,只是平和地叙述和说理,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不粗俗无恶意,甚至不捎带一个形容词汇。冷静平和如斯,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我们决定去药家坐坐。出门结账,饭店老板似乎认识这对夫妇,也不愿意去打破之间的平静,没有交流,只是按部就班地收钱找零。此间,药庆卫目光游离,始终没与对方对视。
  夫妇俩领着我们,一路上低头不语,偶有猎奇的目光投射或路人的交头接耳,仿佛空气受到挤压,这对夫妇显得局促而紧张,一直闷着头避开人群往前疾走,十分在意又装作不予理会,怯弱且自尊。
  穿过一道小铁门,进入一个略显破败的大院子,色彩单调,古板机械,热力管道在院子中央和墙角毫无遮拦地横行霸道,没有生机,更勿论美感。这里的地名叫西安市新城区公园南路二十街坊村,药家鑫成长于斯。
  二十街坊是西安东郊大型国企华山机械厂的家属院,建于20世纪90年代,整体建筑理念仿前苏联。中国曾有过一段崇俄媚苏的岁月。毋庸讳言,前苏联对中国的影响极为深远,除去落后的政治、经济、法律和文化制度的沿袭外,还有一大堆苏式建筑像遗迹一样散落全国。这些建筑敦实厚重,冬暖夏凉,但对采光、绿化、舒适度、建筑美学等人文需求却完全忽略,体现出一种人熊合体的原始粗糙的实用主义。这些建筑,犹如碉堡,其实更适合打巷战。
  没有电梯,只能踏着结实的楼梯,穿过灰暗的楼道,一步步拾级而上至5楼,打开防盗门,进入药家。
  与外部环境相比,这个家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丝毫没有遭遇家庭变故劫难后的凌乱与无序。对秩序和洁净的坚守,是自尊的一种外在表现。
  这是一个三室两厅100来平方米的老房子,门口挂着葫芦丝、笙、笛子等乐器,老药当年是个文艺青年,对音乐有着特殊的喜好,这种基因也遗传给了他的儿子。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精气神”,字体刚劲规矩,毫不哗众。一座硬木转角沙发占用了客厅三分之一的空间。沙发旁有一台旧式饮水机。自药家鑫自首那天起,这饮水机的水就没动过,一直保持原有水位。一台曾经还算高档的大屁股的老式电视机,也因变故很少被打开,“打开全是这个案子的报道”。但药家鑫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夫妻俩却是从这台电视里得知的。
  进屋后,段瑞华轻声细语地招呼我们落座,忙着端茶沏水,洗水果。玻璃茶几上洒有一滴水印,她便拿着抹布擦拭干净,一刻也没得停歇。一位很典型的传统的家庭妇女。
  稍作停息,话题还是从药家鑫开始。2011年6月7日,对于这个家庭而言,就像一道深深的伤疤,被小心翼翼地绕开,但始终都能迎头撞上。
  6月7日上午,天气晴朗,夫妇俩被法院通知会见药家鑫。这是自药家鑫自首以来第一次获准会见,整个过程仅十分钟。
  三次开庭,药庆卫夫妇都没到场,这让外界很是费解。药庆卫患有严重心脏病,一直吃药,庭审前,药家鑫托律师带话:爸爸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看庭审了,担心他看到他庭审场面,身体会出事,他会在庭审好好交代的……
  在会见室,药家鑫身旁站立戴着面罩头盔的身材高大的法警,气氛凝重森严。药庆卫似乎有所领悟,但又不敢也不愿确信,他知道这有可能是父子俩的最后一面,但他并不知道,这是药家鑫临刑前的最后一面。
  “爸爸,我爱你,妈妈,我也很爱你。”这句话,药家鑫哭着重复了好几遍。
  药庆卫很动情:“我知道,我也爱你,你不要说了,我知道,我也爱你。”
  “我爱你”,作为人类表达情感最简洁最常用的三个字,对于药庆卫而言,这却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口,对于儿子,他将爱意深藏,极少溢于言表。
  “你们好好活着,我先走了,等我投胎长大后,你们再走,再投胎做我的孩子,我再好好照顾你们……”药家鑫痛哭失声。
  药庆卫:“你有什么事没办,给爸爸托个梦。”
  “我一定会给你托好梦,噩梦不算,我托的都是好梦,噩梦不是我托的。”平素里轻声细语的药家鑫,此时提高了调门,说得很用力。
  “爸爸妈妈,我没有坐过飞机,也没有坐过轮船,你们以后带上我的骨灰,带我去坐一次飞机,坐一次轮船吧,然后,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还有,世园会开了,去看一次,也把我带上。”药家鑫表达了自己的心愿,他的人生其实并没有真正开始。
  最后,药家鑫明征求父亲的意见:“爸爸,我要捐献我的眼角膜。”
  药庆卫觉得心如刀绞:“你不能捐,你的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爸妈给的,你完整地带来,完整地给我带走。”
  父子俩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以药家鑫的妥协告终:“好,我听你的。”
  事后药庆卫在他的微博上也表达了反对的原因:“……我给孩子说过不捐献任何器官,因为孔教授说‘药家鑫一看就是杀人犯’,我真担心药家鑫的器官会连累别人,但愿药家鑫的死,把他的罪恶全带走了,不要再遗害人间。”
  这段话,冰冷生硬锋利如刀。药庆卫一方面在表达对某些人攻击性言论的软性回击,另一方面他骨子里依旧非常传统。就如三国时,曹操部下名将夏侯敦征讨吕布,被吕布手下射瞎左眼,夏拨矢啖睛,“父精母血,不忍弃也!”传统观念认为,毛发均为父母所生。这种捐献人体器官的行为,作为农民子弟的药庆卫内心很难接受。
  时年49岁的药庆卫,老家山西,祖辈务农,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考上了军校,成为全村唯一一位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军工企业从事质检工作,也成为全家唯一的城里人。2003年转业,自谋出路。转业前系解放军总后勤部西安军事代表局驻西安北方华山机械有限公司军代表。药家鑫出事前,他在一家企业负责图纸校对。作为山西农民子弟出身的军人,药庆卫身上有着农民的质朴和军人的古板。对于传统意识的捍卫和对自我认知的坚守,使他最终说服药家鑫放弃捐献眼角膜的想法。
  从会见室出来,夫妻俩决定上街给儿子买几件衣物。因为,他们看见儿子穿的还是高中时的运动裤。
  当两人走在大街上,低头赶往服装店时,突然冲上一群人,强行将他们分开,反剪着胳膊,架着分别推上两辆没牌照的面包车,迅速开走。
  在车里,药庆卫挣扎着高声喊道,“你们想干什么,我要报警!”对方无应答。
  就这样,夫妻俩被拉出西安市区,在一个荒郊野外推下。面包车迅速遁形。
  惊魂未定的两口子辗转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药庆卫赶紧打开电视机,关于药家鑫被执行死刑的消息早已铺天盖地。
  ……
  药家鑫从刑拘到被处决,仅用不到8个月时间。这在同类死刑案中,可以说处理速度非常快,快得让药庆卫夫妇至今都没缓过神来。
  没能给儿子做最后一顿饭,这似乎成了段瑞华一块心病。整个自首的过程,夫妻俩似乎都显得仓促不堪,手足无措。
  2010年10月23日上午10点,段瑞华像往常一样忙着那点家务。
  药家鑫脸色苍白地走进房间:“妈妈你能不能抱抱我……”
  段瑞华很诧异,眼前的儿子非常陌生。药庆卫常年在部队工作,直至1996年才回到西安以军代表的身份进驻华山机械厂,此前药家鑫一直由段瑞华带着,用段的话来讲,药家鑫估计和父亲接触得少,有点怕男的,性格有点“奴”(陕西方言,意懦弱),但平素里并不是那种黏糊的孩子,这么直白的表达,让段瑞华感到意外。
  “妈妈,要是能够回到从前该有多好。”药家鑫坐到床边,泪流不止。
  段瑞华认为,这孩子是不是因为两天前的车祸给吓懵了。10月20日深夜,段瑞华夫妇在睡梦中被叫醒,对方告诉他们药家鑫的车在西安郊区的郭杜村把人给撞伤了。夫妻俩忙着给伤员做善后处理,忙乎了整整两天。
  但这件事情似乎处理近了尾声,莫非还有其他事情?药家鑫欲言又止,段瑞华一再追问。最终药家鑫哭着告诉段瑞华,10月20日在郭杜村路口撞伤两个人之前,他还撞死了一个女的。
  段瑞华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失声痛哭起来。在邻居眼里,这个女人性格开朗、生活很简单,曾经在华山机械厂当仓库管理员,除了工作外,成天只知相夫教子,操持家务。退休后经常在小区里遛狗,或者和小区姐妹们打打牌。这么大的事情,让她措手无策,她赶紧给正在上班的药庆卫打电话,边哭边催他回家,在电话里,药庆卫听到的只是夹杂着哭声的慌乱的话语,费了半天劲才明白儿子把人给撞死了。
  药庆卫赶紧放下手头工作,打车赶回家。他连门都没进,站在门口不停地敦促药家鑫去自首,“快走,咱们去自首,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想再吃一顿妈妈做的饭。”药家鑫迟迟不愿动身,大哭。
  药庆卫很焦急,他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担心警察直接找上门来,连自首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严厉呵斥:“别吃了,快去自首。”
  就这样,一家三口慌里慌张地打了一辆出租直奔派出所,在车里,药家鑫一个劲地哭,夫妻俩也无以劝慰。来到派出所门口,药庆卫嘱咐儿子:“你要实事求是,老实交代,争取从轻处理。”药家鑫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哭着走进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告诉药庆卫:“你们做得对,这样是给儿子一条生路。”对于军人出身的药庆卫,始终坚定地认为,这是给儿子争取轻判的机会。
  10月24日,药庆卫收到警方的“拘留通知书”,药家鑫因“涉嫌‘10·;20’张妙被杀案”被刑事拘留。
  杀人了……
  这让药庆卫夫妇百思不得其解,但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弄清事情经过,当初只顾着急带药家鑫自首,但没过多地问问车祸细节,没能和孩子好好坐下来谈一次,了解整个事情经过,药庆卫对此懊恼不已。
  “我儿子就想吃顿我做的饭,我没让他吃上,谁知道再也吃不上了……”话语至此,段瑞华伤感得难以自制。
  药庆卫和段瑞华结合于20世纪80年代,1988年,夫妇俩有了儿子药家鑫。在部队待了将近四十年的药庆卫于2003年选择自主择业,部队一次性支付转业费30万元。段瑞华由于身体原因,也早早退休在家,每月退休金1000多元,两人加起来,年收入大约五六万元。对于日益高涨的消费支出而言,这点钱可谓杯水车薪,但于西安本地收入水准来说,算是条件不错的家庭。
  药庆卫夫妇都喜欢音乐,平时在家,药庆卫会吹葫芦丝、笛子等传统乐器。山西是个很奇特的地方,极富饶亦极贫穷,极发达亦极枯竭。我认识的许多山西朋友,在琴棋书画方面或多或少都有点天分。这或许是盛产像寇准、关羽此类文官武将的山西深厚传统文化积淀的自然流露。
  或因遗传或因熏陶,药家鑫也自幼就表露出音乐禀赋,“只听过一遍的歌,他就能辨出旋律。”药家鑫是四岁开始在幼儿园学习电子琴。老师的评价是,这孩子乐感非常好,很有天赋,于是建议段瑞华让药家鑫练钢琴。
  于天赋于喜好,药庆卫夫妇决定让这孩子学钢琴。
  钢琴作为器乐之王,是很多现代家庭孩子的必修课。对大多数家长而言,这只是跟上风气、开发大脑、培养兴趣乃至为有个特长便于升学加分而已。真正要把孩子送上以钢琴为业这条道路,无疑就像赌博,需要付出的精力和资金成本畸高且不一定会有预期收效。这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条不归路。红遍全球的钢琴王子郎朗恐怕是很多孩子的标杆,但于郎朗本人而言,为钢琴失去了正常孩子本该拥有的一切。很多家长都希望自己孩子成为郎朗,哪怕山寨版的,但郎朗其实只有一个,可欣赏不可复制。
  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本身相当冒险。但药家鑫对音乐的感觉和天赋,让老师赞不绝口,这也令药庆卫下定决心给孩子创造条件学钢琴。乐感只是先天性的条件而已,将来要靠这个吃饭,必然面临一个单调艰苦的漫长过程。
  药庆卫一直在部队工作,药家鑫在13岁之前,一直由段瑞华一人带着,像很多母亲一样,她对孩子非常疼爱。“从未打过药家鑫,除了因为练琴。”
  中国传统乐器,讲究玄妙的悟,有个性化的追求,而无太多规矩和条框的束缚,这与传统中国哲学追求如水般自由的境界有关;西洋乐器讲求规矩,就像西方工业文明赋予的近乎严苛的标准化和规则意识,所以,每一个动作和指法都需要经过无数次机械的练习,以求符合统一化的精准。
  “弹钢琴时手型不能有一点不标准,否则永远也不会成功。”常年陪着儿子练琴,作为家庭主妇的段瑞华也成了半个钢琴专家。初学阶段,药家鑫手型总是不正确,总是纠正不了,非常吃力。于是段瑞华干脆拿把尺子坐在他身边,像古战场的督战一样,手型一出错,尺子就拍了上去。
  错误在一次次打压下得以矫正。这种严苛的钢琴训练,也让药家鑫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在我和药庆卫的交流中,觉得药家鑫其实是个很少犯错的孩子。无论对待邻里同学,他总是温和羞涩,彬彬有礼。
  在药庆卫看来,药家鑫不是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孩子,更不是社会传言那样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从小到大,他基本上没犯过错误。”即便是所谓的错,也只是孩童时期往同学书包里放小石头之类的,让父母非常省心。
  不犯错,一方面受影响于家庭环境。在这个家里,很少听到大的说话声,夫妻之间鲜有争执。另一方面也是基于基因的传承。工科出身的药庆卫作为军代表进驻华山机械厂,所谓的军代表就是质检员的角色。在工作中,药庆卫认真负责,讲求原则,卡住了工厂生产过程中的毫厘差池。这使他在同事眼里显得有点太过古板,不近人情。儿子很大程度就是父母的一个产品,对工作要求谨细的药庆卫,同样对儿子也很威严。三则是长期标准化的钢琴训练,让药家鑫锻炼出规矩谨细的性格。
  这种优势也体现在学习方面。“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小时候不是双百起码也能拿九十多,长大了考大学,好多大学都说他琴弹得好,他报的话能免他学费的,但考虑离家近,才报了西安音乐学院。”段瑞华沉浸在回忆的满足中。对药家鑫在学习上的成就,药庆卫处理得很低调,他将儿子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都珍藏起来:三好学生、优秀年级干部、奖学金获得者……
  恰恰相反,我小的时候,一有奖状拿回家,母亲便很高兴地张贴在客厅的墙壁上。一路下来,大小奖状将家里所有墙壁都贴了个满满当当,花花绿绿的,像大字报一样。后来读一些文革后风靡一时的伤痕文学,感觉这种张贴甚为恐怖,恨不得全给揭了下来。
  虚荣真是害死猫。
  百密必有一疏。药家鑫初中时迷恋上网,为此经常逃课,有时下课编理由不回家。为防止药家鑫上网,药家父母如临大敌,药庆卫辞掉工作,亲自督战,药家鑫自然少不了皮肉之苦。为戒掉网瘾,药家鑫主动提出把自己锁进地下室。药庆卫经常陪儿子在地下室做功课。
  但后来谈及此事,药家鑫显得很受伤害,后来的庭审中,药家鑫谈及此段经历,显得很痛苦:“从小到大我生活几乎除了学习以外就是练琴,小的时候每周练琴,为了练琴妈妈都会打我或者拿皮带抽我。有一段时间爸爸看我的成绩不好没有努力学,把我关在地下室里面,除了吃饭能上楼以外,其他时间都在地下室里待着,我觉得看不到希望,天天压力特别大,我经常想自杀。”
  这段话,让药庆卫夫妇如坠迷雾,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然不是从前的儿子。
  与这对夫妇谈论药家鑫的过程,相当感慨。比较而言,本人不甚伟岸的身躯简直就是被错误给垒起来的。三分之一的人生历程,很大程度就是一部错误的血泪史。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人这一辈子,的确是需要犯点错的,错误也是人生成长的必修课。人类就是在无数次经验教训中一步步升级造化的。从不犯错误其实也潜藏着巨大甚至毁灭性的风险。
  之于药庆卫的家庭收入而言,学钢琴无疑是一种贵族消费。“全家的工资,基本都花去给孩子学琴了。”为了有机会学到一些好的曲子,有时候必须将家里伙食费给搭上。药家鑫也十分争气,经常会独自在库房一练就是十几个小时,寒暑不易。不容置疑,基于勤奋与天分,药家鑫在初中阶段就已经拿到钢琴十级的证书。2010年,药家鑫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西安音乐学院。
  考上大学,他的姥爷给了他一万块钱奖励。药家鑫用这一万块钱,做了个双眼皮手术。随着外科技术的发达,美丽不再是先天的特权,整容术的发源地大韩民国,塌鼻子小眼的土著民已日渐稀少,标准化的帅哥美女如乌云压顶,大有“整”出一个新世界的雄浑气魄。在一衣带水的中国,也深受这种风气的影响,整容业一度风靡,多少爱美的女孩儿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前赴后继地任由宰割,但对于男生的整容,人们还是难以接受。药家鑫这种行为,很多人嗤之以鼻。
  但这个想法,药家鑫上初中时就有。那时身高只有一米五的药家鑫,体重一度达到160多斤,“笑起来,眼睛都看不到。”肥与美永远是地球的两极。这使他很自卑,很少照相。为打破现实窘境,药家鑫决定减肥。沉默寡语者往往有一股“轴”劲儿。在段瑞华眼里,药家鑫是那种想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到的人。这令她很欣慰,同时也觉得孩子很苦。为了减肥,药家鑫一方面吃药,另一方面采取绝食的物理疗法,就是饭后用手指将肠胃里的食物抠出来。在短短四个月时间里,药家鑫整整减了四十斤,但肠胃从此落下病根,一直靠中药养护。
  后来和北京的一位医学专家谈及此事,她深感惊讶。她告诉我,这种强迫式的减肥方法,对身体极为有害。曾有一个鲜活的案例,主人公也是通过药物等方法在短期内降体重,减肥成功后,却因一件小事狂躁起来,拔刀相向,把对方给杀了。这位专家告诉我,这种做法在某种程度会伤害人的神经系统,埋下隐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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