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办的女儿》:
1.坍塌的偶像从前在乡下,你爹爹,杨坊杨老爷,一直都是个传奇一样的人物。小姐,那个叫西城桥的村子你已经没有印象了吧?也难怪,打从你还没记事,你爹爹在上海的生意发达了,你们就搬到宁波城里去了。那么我就给你讲讲我们出生的那个村子吧。
它坐落在鄞西大平原上,杨、陈两大姓几百户人家杂居,村庄边有一条小河,村南五里就是四明山。
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的村庄就会被成片的花海包围,火焰般燃烧着的油菜花,紫茵茵的苜蓿花,还有形状像蝴蝶的豌豆花。我们钻进一垄垄的油菜花地里打泥仗,满头满脸都是泥巴和黄扑扑的花粉。我们还经常去村边的小河“闹鱼仔”。“闹鱼仔”你不懂了吧,就是去河里药小鱼,那条从山脚下流过来的河,水清亮清亮的,全是一簇簇兜水凫游的小鱼。村庄边有一种叫火香树的,我们把叶子摘来捣碎,汁液倒在河里,附近水里的鱼就会晕菜,奇怪的是,这种鱼捕上来后待一会儿又会醒转过来……当然这一切你是不懂的,那时你还太小,还不能跟着我们疯玩。我对你最早的记忆,是冬天的早晨,你母亲把你放在蒲草车上端到门廊下晒太阳,你手里抓着一团粢饭,津津有味地吃着,满嘴满脸都是饭粒儿……小姐,请不要以为我在揭你短出你洋相,那个坐在蒲草车上的三岁大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得像小白杨一样挺拔秀丽,想到这里我总是禁不住微笑起来。
我有幸啊,从你的青葱,到抽节,再到开花,我多么希望,你植物般清香的一生里永远都有我在场……那时候,我们陈家和你们杨家住得近,只隔了三进房子,我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就遛达到你家门口了。我跑到你家门口也没什么事,村里的习惯,似乎都喜欢端着碗满村子游走,端着碗谈正经事,也端着碗吵架骂街。大人这样,小人也看样。那时候你家的光景已经不大好了。我听爷爷说,你们杨家从前光景好的时候,是西城桥村最富裕的,别家吃红薯你家吃白米饭,别家过年的鱼是木雕的,唯有你家的是正宗划水大鲤鱼。你爷爷除了正式的妻子外起码还有三个以上的小妾。但到你爹爹成年的时候,你们杨家就败得差不多了。为何而败的呢?有说赌钱赌光了的,也有说做生意蚀了老本的,反正就是败落了,以致穷得连教书先生都请不起。那年月我爷爷在邻村教书,他一个老秀才没多大本事,却总以善于识人于风尘自居,看你爹爹资质聪颖,就自己跑去跟东家说,少收些束脩,让你爹爹跟着走读。大老爷是个念旧情的人,发达后没少为乡里乡亲做事,在上海开办了同乡会所,还腾出一块地皮为客死他乡的乡亲造公墓,他回西城桥祭扫时还专门去看望过我爷爷,后来又把我带到了上海。
那时,你的爹爹杨坊,这个日后的上海滩大佬真的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爷爷说,不管隆冬溽夏,他总是自带干粮第一个到私塾,一边啃着咸菜饭包一边等私塾开门,而归家总是最后一个。下雪天,十个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生了冻疮冒着脓水,他也从来不拉下功课。几乎所有人都从这个犟头倔脑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老杨家重新崛起的希望,他们断言,这个少年肯定会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甚至连东家也让自家子弟与你爹爹多亲善,日后等你爹爹发达了也好有个帮衬。我爷爷这个三家村老学究更是对你爹爹抱着莫大的希望,他一生困顿场屋,考个秀才都花了二十年,三上省城应乡试而不举,他把自己没实现的梦全都寄托到你爹爹身上了。
但在你爹爹十五岁那年他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说不想读书了,不想再走按部就班考试的路子了,他要去学做生意。那时候村子里已有几家贩运山货、海鲜发达了的,过起了让人羡慕的富日子,那样的暴发户嘴脸是我爷爷素来看不起的,在他看来,读书仕进上报君皇恩,才是一个有为青年的正路。像你爹爹这样放着大好的前程不奔,反倒要与引车卖浆者合流,肯定是受了村里不良少年的引诱,他绝对不能放任其堕落。但你爹爹拿定了主意要去学生意,任我爷爷把他自己都把握不定的前途吹得天花乱坠,就是不为所动。我爷爷跑来找你爷爷,你爷爷也方始听说这件事,两个老家伙苦口婆心老半天,都没能把你爹爹这头犟牛拉回来。气得我爷爷大病一场,大半月没去私塾教书,等病好了,也有大半年没再登你杨家的门。
本来么,老头子是把你爹爹看作自己年轻时的化身了,要下工夫悉心栽培的,师徒间的那一份情谊,在他单方面的已是超越了父子了,你爹爹这一跑路,让他那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这个十五岁的穷小子就这么着“废书就贾”了,他跑到宁波城里,在仁成绸布店做起了学徒。他喝过几年墨水,头脑又活络,很快博得了主家的欢心,不久就学会了一套看丝的本领,货的成色、价格他只看上一眼就八九不离十。这是宁波开埠的第二年,城里已经有外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招收穷苦人家的孩子免费就读,你爹爹这个绸布店的小伙计工余就跑去教会学校听课,他在语言上的惊人天赋让神父们大为吃惊,几年下来他的一口英语已十分流利。当然那时你爹爹不会知道,就是这两项技艺以后帮助他在上海立了足,成了一个很吃得开的人。
有关大老爷在上海如何发迹的传说,在我们村里有好多个版本。一种最不靠谱的说法是,他在老家赌光了钱,走投无路跑到上海闯荡,娶了一个大官的遗孀,那个遗孀给了他一大笔钱去做丝茶生意,然后就发达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刚到上海时在十六铺码头坐船,船上捡到一个牛皮包,里面全是一沓沓的美元,还有一大叠蝌蚪般歪歪扭扭文字的洋文书。他捡到包没有离开,在码头等了大半天终于等来了失主,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是多少买办想搭识都没有机会的五金大王。五金大王抽出几张美元给他,他摇头,以为嫌少再加几张,他还是摇头不取。五金大王这才真正领略到了东方式的古风,以后有生意就专门挑发他做。但这些传闻大多都无厘头式的,添油加醋几近假语村言。我从爷爷那里知道,你爹爹刚到上海时还是很吃了一些苦的。凭着早年在绸布店做伙计时练就的看丝本领,你爹爹在上海最早做的是贩卖生丝茶叶这类小生意,到生意做大,他也做起了来钱更快的贩卖鸦片的生意。这样一个生意蒸蒸日上的商人,又操着一口几乎称得上流利的英语,在开埠后的上海天生就是一个做买办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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