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战师
1950年11月下旬,虽然刚刚入冬,但是在朝鲜北部的盖马高原上,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了。跨过鸭绿江从中国东北吹过来的西伯利亚寒风,在这片大地上不断呼啸着,掀起山峰上那层层迷离的雪雾,更将一片肃杀、一片阴霾狠狠倾洒在这片已经包容了太多硝烟与战火的土地上。
一走出自己的指挥所,美军陆战一师师长史密斯就忍不住狠狠打了一个寒战。他不由得诅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今天的温度,就算是在白天,也是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可是就在这样该死的天气里,他却接到了上司阿尔蒙德将军简单而直接的命令:“陆战一师,进攻,全速进攻!”
现年57岁的史密斯师长,年轻时曾经在美国驻巴黎大使馆任职。就是这样的经历,使他身上多了一种儒雅的书生气息,再加上他高大但并不过于雄壮的身躯和他脸上总会扬起的温和笑容,使他总是很容易成为女性青睐的对象。而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称得上战功显赫,在陆战一师里,史密斯师长更是所有人崇拜的英雄。以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待史密斯师长,他无疑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儒将。
史密斯师长是一个优秀的职业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接到阿尔蒙德军长要求全力进攻的命令,史密斯师长却对自己的部下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放慢前进节奏,等我们和其他部队真正会合后再恢复正常进攻速度。每天在进攻之前,必须事先确定进攻目标和距离,确保部队面临突袭时,能保持最大的反应与反击力量!”
原因很简单,史密斯师长看不起阿尔蒙德将军。
这位阿尔蒙德将军,虽然同样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1946年在麦克阿瑟将军手下工作,1949年就成为远东战区参谋长。但是他真正在仕途上一帆风顺的原因,并不是他的军事专长,而是阿谀奉承,是个靠巴结上司而获得提拔的老手。在史密斯师长看来,阿尔蒙德军长这样的人物,根本不适合参军入伍,而是应该去当一名长袖善舞的政客。
如果可能,史密斯师长真想亲手把阿尔蒙德将军从温暖的、有着壁炉的房间里揪出来,让他感受一下盖马高原上那刺骨的西伯利亚寒流,让他睁大眼睛看清楚,陆战一师面临的状况。
根据战俘的口供,在前方很可能有三个师的敌人正等着阻击陆战一师。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也只有阿尔蒙德将军这样一位像政客更多于像军人的军长,才会下令陆战一师顶着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严寒,迅速向前急行军。
天气实在太冷,到了夜间汽车都无法发动,士兵每天早晨从睡袋里爬出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便携式军用煤油炉上,小心翼翼地烤自己手中的卡宾枪。这种枪射速不错,近战火力压制性强,和那些装备杂七杂八的敌人相比,他们占据着绝对火力优势。但是同样地,就是因为枪械的零件太多,而美军从军火商那里订购武器时,又没有考虑到会在如此严寒的环境中,投入大量地面部队,没有对枪械的耐低温提出太多要求,所以这些武器在经过一晚的冷冻后,部分零件已经失效。如果不小心地处理,很可能在战斗时,这些火力强悍结构复杂的卡宾枪,就会成为一根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烧火棍。
当那些士兵终于把卡宾枪烤热,重新恢复功效后,他们会把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外加一种太妃奶糖搭配在一起,煮出一份热气腾腾的浓汤。就在浓汤被煮热的时候,这些士兵就会在长官的带领下,脱掉身上的衣服,一个个像是要被投进油锅的虾子一样,浑身颤抖地站在寒风中,抓起脚下大把大把的积雪,在自己的身上涂抹着。据一些精通极地作战的特种部队教官说,每天早晨进行“雪浴”,不但可以清洁士兵的身体,清洗掉他们身上黏黏腻腻的东西,帮他们节约体力,更可以有效地防止冻伤。
就算是有充足的防寒工具,有自己煮出来的、含有高热量高蛋白的浓汤,每天还要至少洗上一次“雪浴”,可是每天仍然有士兵双手或双脚被冻伤,失去作战能力。
就是在这样天气极度恶劣的情况下,史密斯师长还通过战俘得到了情报:前面地势陡峭,已经不适合机械化移动,而且……至少有中国军队的三个师,正在等着阻击他们陆战一师!而中国部队在大反攻开始后,将会调集两个军的部队,包围陆战一师,把他们彻底歼灭。
综合以上所有考虑,史密斯师长认为,在这种时候,还不顾一切地全速前进,没有任何意义,更是在拿全师官兵的生命在开玩笑!
面对史密斯师长阳奉阴违的行动,阿尔蒙德军长怒不可遏。他再次下达命令,要求陆战一师兵分两路全速进攻,以配合朝鲜战场的西线进攻。
史密斯师长再次违抗了这个命令。西线的联合国部队远在德川,陆战一师的侧翼完全暴露,一旦遭遇中国军队三个师的三线包抄,就算没有全军覆没,也要遭受无法承受的损失,以最不光彩的样子,撤出这片战场。如果真有两个军把陆战一师团团包围,在这种极度严寒部队武器大打折扣的情况下,被歼灭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现在他的陆战一师,分布在盖马高原各个战略要点上,谁见过以分散状态全速前进的陆战部队?!
在所有部队前线进攻的时候,史密斯师长做出一个让人惊讶的命令:在一个叫下碣隅里的小镇,派遣工兵部队,修建临时军用机场。下碣隅里是盖马高原长津湖南端的一个小小的城镇,三条公路在这个小镇交叉聚集,使这个小镇拥有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坡度相对平缓的盆地,在这个小镇的南侧,有一块足够修建军用机场的平坦地带。
面对史密斯师长一次次违抗将令,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将军,亲自飞到了陆战一师师指挥部。
“你从俘虏口中得到的情报是错误的!史密斯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一般的被俘士兵怎么可能会知道三个师集团作战这样的精确情报?这在军事常识上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我必须说,史密斯先生你真的是太谨慎了,谨慎得已经失去了军人应有的勇敢与坚强。”
走进师指挥部,在房间里就剩下这两位指挥官开始密谈后,阿尔蒙德将军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我知道这里环境很恶劣,每天都有士兵被冻伤,大家都希望能够回家去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可是史密斯先生你想过没有,以我们的装备和补给状态,都要每天面对非战斗减员的状况,那些补给线过度拉长,又要被我们空军不断攻击,就连必要的御寒物品都不足的中国军队,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潜伏在你们前面的道路上?”
面对阿尔蒙德将军的斥责,史密斯师长沉默了。他不是没有想过俘虏只是提供假情报,来抑制陆战一师前进的步伐,打破西线部队全线压进的可能。史密斯师长也清楚地知道,那些军装上没有醒目的标志,以“志愿军”这样的名称来自称的中国军队的装备情况。
那些中国军队,他们的后勤补给能力,甚至还达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水平。他们的军装颜色看起来就像是岩石一样,在冰天雪地的盖马高原中,他们的大部队如果白天行动,这种强烈的视觉对比,可以让那些轰炸机驾驶员在空中轻而易举地寻找到目标。史密斯师长曾经看过空中侦察机拍到的中国部队照片,那是一支连保暖棉帽都没有配发齐全的部队,有相当一部分士兵只能拿军用棉被裹在自己的头上,而他们穿的鞋子……史密斯师长真的无法想象,如果真的有三个师的部队在前面等着伏击他们陆军一师,那么这些中国人穿着这么单薄的胶底鞋,是如何在夜间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冰雪上生存下来的。
难道在前方有三个师的中国军队等着阻击陆战一师,真的只是中国军人投放出来的假情报?!
“麦克阿瑟将军曾经说过,东方人是很狡猾的,他们黑色的小眼睛里,总是有着一股嘲弄对方的神情。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软弱的时候吹嘘自己够强大,让敌人望而却步;在强大的时候,却要摆出软弱的姿态,来引诱敌人上当!”
看到史密斯师长保持了沉默,阿尔蒙德将军也放缓了语气。虽然他的官职要比史密斯上校大一级,史密斯现在也归他调度,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系统。他是陆军部队,第十军的军长,而史密斯师长和他的陆战第一师,都来自海军。相信海军部队,绝对不会因为一位陆军军长的投诉,而去处罚一位已经57岁,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当真称得上战功赫赫、经验丰富的实战派将领!
面对史密斯,阿尔蒙德将军要保留必需的礼貌与尊重:“我们在西点军校,都学习过《孙子兵法》。史密斯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中国可是《孙子兵法》的故乡!在一两千年前,中国人就把各种诡诈战术运用到了极致,派出几个士兵故意成为俘虏,向我们透露大兵团的动向,阻隔我们精锐部队的前进步伐,这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种最基本的战术了吧?对了,这种计策,好像还有一个名字,叫、叫……空城计!”
《孙子兵法》已经列入西点军校的必修课程,无论是史密斯还是阿尔蒙德这两位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将领,都能背出《孙子兵法》三十六计中的十七八条。
史密斯师长必须承认,阿尔蒙德将军说的这些话,的确很有道理。几个普通的士兵,怎么可能知晓两个军以上的大兵团作战计划?如果单纯从逻辑上分析的话,这些情报有极大可能,就是中国军方故意放出来的假情报。只要陆战一师放缓了进攻节奏,那么在西川的部队,就会感到自己的侧翼空虚。
就在这个时候,史密斯师长的营帐外,传来了一声报告。在得到许可后,一名作战参谋快步走进来,在向阿尔蒙德将军和史密斯师长敬礼后,将一份陆战一师空中侦察机刚刚传送回来的情报,递到了史密斯师长的手中。
陆战一师的侦察机,直接飞到了中国与朝鲜交界的鸭绿江渡口,经过反复侦察,侦察机上的观察员认定,在这里没有中国军队大兵团活动的迹象。
看完史密斯师长递到手上的情报,阿尔蒙德将军笑了。“如果中国军队真的已经派出了两个军,想要消灭陆战一师,那么按照中国军队的编制,应该是一支人数达到8万的兵团了吧?史密斯先生请你想一想,这样一支庞大的部队,想要攻击陆战一师,他们的部队会在地面上,拉出多么壮观的一条条长龙。他们的轻武器远远逊于我们美军,想要全歼陆战一师,就必须动用他们手中数量不多的重武器。他们又应该动用多少汽车和那种该死的只有一个轮子的手推车,来运送沉重的炮弹和各种必须准备的替换零件?”
史密斯师长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份侦察机刚刚送回来的侦察报告。他知道中国军队身经百战,战斗力比朝鲜军队要强得多;他也知道中国军队最擅长的就是土木作业和潜匿隐伏,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把8万部队都隐藏得滴水不露吧?就算他们再精于潜伏,他们总得行军,总得生火做饭,烧上些热水和暖汤,来帮助士兵抵御这该死的西伯利亚寒流吧?!
根据情报部门的预测,到了明后天,这片冰雪平原的最低气温,可能会达到零下四十摄氏度!中国军人再诡异,他们也是人,他们缺乏必要的保暖器材,他们为了潜伏,不敢大量点燃明火,他们脚上穿的甚至还是单薄的胶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要趴在地上超过两个小时,就不可能再用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他们更不可能支撑过如此寒冷,又是如此可怕的严冬之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作战地图,看着侦察机刚刚传送回来的侦察情报,看着已经亲自跑到一线督战的阿尔蒙德军长,史密斯就是觉得自己的眼角在不停地跳动,就是觉得自己胸口发闷。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绝对不会明白,像史密斯师长这种身经百战,一次次陪着死神跳舞的人,慢慢培养出来的犹如野兽般,对危险接近直觉的本能反应。
如果真的有几万名经历了战火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职业军人,潜伏在盖马高原的某一个地方,静静等待着他们陆战一师踏进早已经准备好的死亡陷阱,那么在漫长的等待中,和这片冰雪天地截然相反的,就是这些军人身上那种压抑到极限,已经腾腾上冒的杀气!
史密斯师长感觉到的,就是这样的危险,这样的杀气!
陪着阿尔蒙德将军检阅军队,听着阿尔蒙德将军在那里对着士兵大谈打到鸭绿江,畅想着如何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时,史密斯师长一直保持着沉默。别的将领都喜欢说“我的部队”,而史密斯师长,却一向用“我们的陆战一师”来讲述他带领的部队。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兄弟,陆战一师属于这里的每一个人。”史密斯望着站在台下,聆听阿尔蒙德将军讲话的军官和工作人员,在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海洋般浩瀚的微澜。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时候,史密斯师长对着这些部下,在心里许下了一个美好的愿望:“虽然是痴人说梦,但是我真的希望,在这场该死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战争结束以后,一个不少地把你们都带回家!”
她怔怔地望着周璐,半晌,泪潺潺而下。
她早知道了,是他,是连同。
或许从最开始的相见,便是他所设的圈套而已,而她却傻傻地一步一步跨入……
她虽在唐家长大,但因是庶出,加上父母双亡,平日里头,一大家子的人,能少受点儿大娘的气已算不错了。从小到大,她要的并不多,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而已。
他给过她的,那一点点的暖,让她贪恋。
有一日,电影结束后,他送她回来。风凉凉的,带了一团团的桂花浓香,熏人欲醉。他脱了中山装,披在她身上,墨玉一般的眸子笑意隐隐,那般地好看:“小心着凉。”
又有一日,他去接她下班。风雨大作的天气,瓢泼大雨,就算打了伞,两人还是被淋成了落汤鸡。他弯下腰,头俯得低低的,帮她脱去脚上的湿皮鞋。从她的视线望去,只瞧见他乌黑乌黑的发。
那一刻,她的心柔软得像是被雨水浸过一般。
唐宁慧侧着身子,无声无息地落着泪。而一旁的周璐则烦躁地从包里取出了一包烟,探出纤纤素指优雅地夹了一根,缓慢呆滞地送到嘴边。她忽地想到一事,打火机便凝住没动。
周璐在病房的窗口站了许久,最后才道:“宁慧,医生……医生说你有身孕了……”周璐指尖微微用力,那根细长的女式香烟便被她悄无声息地折成了两段。
身后的唐宁慧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居然没有一点儿声音。
周璐咬牙切齿地恨恨道:“连同这个王八蛋……莫叫我再瞧见他,否则我定叫人去将他大卸八块!”
连同!这熟悉的名字,像是把剔骨尖刀在狠狠地搅动着唐宁慧的心脏,那么疼。她只有将身体蜷缩起来,再蜷缩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有这样,唯有这样,她才有一点点抵御的气力。
那天以后,在学校里,我们依旧只是前后座的同学,只是好像有了个共同的秘密。这个秘密让我可以大度地不在意韩晓耕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也无所谓别人嘴里在风传些什么。放学之后,我们经常一起走,他骑车送我到我家楼下。直到快放暑假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住得南辕北辙根本不顺路。我住在学校南面,而他家在学校的北边,把我送到家之后,他还要原路返回,再骑二十分钟的车才能到家。
最叫我开心的是,晚上他也会给我打电话。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天,时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没什么知心朋友,所以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可以畅快地告诉另一个人,我喜欢什么,我干了什么,我有什么感觉,我想干什么,而那个人毫无保留、不带偏见,关心我的想法,真心地想了解我。这可能就是一个十六岁的人能为另一个十六岁的人做的最好最难忘的事情了。
又一个夏天慵慵懒懒地来了。
周君彦问我:“会游泳吗?”
“会,只会蛙泳。”我回答。
“假期一起游泳吧,我教你自由泳。”
我冲他点头,脸上带着笑容,心里憧憬着漫长得似乎望不到尽头的暑假。
那年的期末考试,我考了个史无前例的好名次。爸爸很高兴,远隔重洋的妈妈也特地打电话来问我要什么礼物,我告诉她,我要件漂亮的游泳衣。她一口答应,并且保证不会让我失望的。半个月之后,邮包寄到了,打开来一看却是一件白底墨绿色印花的比基尼。的确是漂亮,但那是里维埃拉式的漂亮,当年的中国高中生穿了是绝对走不出更衣室的。结果,我还是继续穿我那件黑色嵌白条的“Speedo”,纯粹运动员的款式。碰巧周君彦的泳裤也是黑色的“Speedo”,两个人看起来非常登对。
因为怕热怕晒太阳,大多数人要么去室内游泳池游泳,要么就游夜场。我们两个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拣了一个离家挺远的露天游泳池,而且总是去游早晨八点钟的第一场。那个钟点人很少,经常是只有我们在游,偶尔才会有几个晨练的老伯,或是三三两两的小学生结伴来玩水。
到了八月份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两个人都晒得黝黑。我已经学会自由泳和仰泳,泳姿还算漂亮,而他也终于低下头,笨拙地吻我。越过他的耳廓,夏末的阳光让我头晕目眩,我闭上眼睛,仍旧看得到一片模糊而炙热的橙色。细洁的嘴唇的触感,温热的池水,心跳和喘息的声音,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一瞬间周围只剩下这些。直到一群小学生疯叫着跳进泳池,我们才像触了电一样分开。我不敢看他,一头扎进水里,潜泳了很长一段,好让发烫的脸颊快点冷下来,直到不得不浮上水面换气。我畅快淋漓地划水,游得上气不接下气,尽管紧张得不像样,但心里还是毫无遗憾,几乎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而那个人居然也喜欢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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