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爱夕阳时
那几天张传伦住的客栈近在我家对过,午后走过来聊天方便,喝六安,看字画,说文玩。他带了几幅行草给我看,了不得,不输古人,好几年的修炼,不容易。草书我没学过,看笔路猜想工楷底子也结实。真羡慕他做那么多事情还腾得出时间练字。天津风水好,养出张传伦这样务实的雅士。这边几位收藏家都读他的文章,纷纷约饭局,看古董。我叨光了,见识张传伦的识见,鉴赏张传伦的赏鉴,真在行。谁说的不记得了,说传伦老弟满身时髦,满心古风,有些举止有些言谈很像书上写的古人,连一些事情的想法做法都古意盎然。到底线装书斋里浸淫久了,不受西洋文化污染,应付俗事不忘圈进乌丝栏里蹈袭自在,我和他从此忘年交往,謦欬相得。
奇怪,读张传伦文章我常常想起李日华。李日华字君实,号九疑,嘉兴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能书,能画,善赏鉴,工山水,工墨竹,用笔矜贵,格韵兼胜,时与董其昌方驾,写《六研斋笔记》、《紫桃轩杂缀》、《味水轩日记》,一大沓。方驾是两车并行,并驾,同游。董其昌年长李日华十岁。我年长张传伦不止十岁。读他文章我喜欢他不屑于考证名物,阐发义理。我也佩服他品器读画论书字字闲淡,喜恶分明。《四库提要》说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大抵工于赏鉴而疏于考证”,说是“人各有能有不能,取其所长可矣”。李日华不是不能,是不为。赏鉴是读书人的情趣,考证是学问家的梦魇。考证容易流于饾饤,疏于镕炼,繁而寡要。沈从文先生那样的学问家毕竟不多,文字大好,情趣万千。情趣真是心灵的花草,宜春,宜夏,宜秋,宜冬,其神专也,其致别也,其时久也,其机畅也:“盖心灵人所自有,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王夫之说的。多么矜贵的天赋。张传伦厚道,平日称我老师,文章要我册J改。我不肯,也不敢。他读书多,阅世深,性灵富,改他一字一句那是改他一嗔一笑,我不成了陋人了?
四库馆臣嫌李日华《紫桃轩杂缀》不少段落“剽取古人说部而隐所自来”。晚明笔记其实都那样,引书随意,出处混淆。只要自家意绪经营妥善,一气如话,我不介意。英美古旧文章大家写小品也爱这样随意。李渔说各种文词无一不当“一气如话”:“如是即为好文词,不则好到绝顶处,亦是散金碎玉。”张传伦有些文章引书不少,心细得很,害我怕他过分较真伤了文章元气,频频劝他写白些,写放些,写松些。五代后梁艺术家荆浩山水画是唐末之冠,李日华说他画树萧疏简远,虽重林穿插而一树自为一树,且修挺轩豁,不多为附枝冗干而意自足:“已巳谷雨后,石梦飞寄至双径初芽一裹,运慧水者适至,五碗既足,清风忽生。因用荆法写梅一株,视他作纵横拖沓者,又一格矣。题句云:点酥琢玉闺儿梦,镂雪裁冰冻士。赖得春宵动吟兴,一庭霜月唤精神。”《六研斋笔记》卷三末尾这段随笔是画艺的启示文章的点拨。名缰利锁所羁,尚能潜心书房,深爱古典。自有方家精鉴的睿目,与之喜明清法书,且于书法一艺,用功颇深有关。早几年,在古书画竞拍场上,铁林逸兴豪发,频频举牌,当场撂倒几位海内外资深买家,拍下了二蝶堂主赵之谦的一套书札巨迹,银子花了二百万之巨。不数载后衡之,简直便宜死了,“龙睛”果然了得,观其所藏,知其所养。铁林的字,耽情物外,暌应寰中,一望而见其林下风致,幽幽澹澹,一派天真之气擘染于素楮之上,间架结体,波磔点划间,若隐若现出几许人世之逸情、出世之禅悟。奇的是,独独不见一丝御笔的庙堂穆气,实因原本书生的张铁林在戏中演皇帝,将皇帝的九五之尊,一化而入嬉笑怒骂之中,举重若轻,又与皇家之赫赫威权毫发无所伤,端的是高明得很。张国立先生驾轻就熟的宽松表演,也让人看着舒服,然犹是演员在演戏。观铁林便不同,像极了清末民国年间,京华名票票戏的场面派头,大爷高兴,随兴玩玩而已。真皇上也未见得有他这几股子说不清是霸气、豪气,还是逸气什么的?名士的绝代风华,必是来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所以圈内资深人士,很是看好他饰演诗人、书法家毛泽东的荧屏形象,捧他说:可尽现润之先生的内涵,大家都想先睹为快,看他如何焕发红都第一人的极大象。铁林古董玩得风生水起,潇洒得不得了。他与主持人、演员王刚是戏友兼藏友的哥们儿,外出每遇赏心古物,王刚还在抖着机灵,讨价还价,(玩古之道,有此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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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