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语文名师名家系列:把酒黄昏》:
我是家里的大闲人,整日猴在山里,知道哪个山洼里有棵桃树,或梨树,或野葡萄,哪棵树上有鸟窝,哪个石坝里有野蜂。能根据风向判断山脊阴面或背面石块下面有蝎子。在山野玩疯了,常常忘记天明天黑,日晒雨淋,回家结结实实挨上一顿吵骂,屁股被踹上两脚,但第二天跑到山上照“疯”。每当被吵骂的时候,护着我的总是爷爷,他为我是“受气包”鸣不平。
一年夏天,爷爷去南河树阴下下棋,回来的路上跌倒了,被一个小伙子发现背了回来。老人骨头松脆了,最怕摔倒,爷爷不能再起来了。他躺在我们家新盖的房子里,每顿饭都要送吃,自然,我送的次数最多。严冬天气,我端着一瓢地瓜或是胡萝卜汤,送到后已半凉了,爷爷牙齿脱落了,但吃得很香。
爷爷这样坚持了近两年。第二年春天,槐树发芽的时候,爷爷病故了。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爷爷话语清晰,告诉伯父和父亲:“咱们家里都没有东西,家里人口多,我死后场面不要招呼大,免得欠下很多账,只给要紧的亲戚报个信,照应三两桌就行了。”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
发送爷爷,没按他的遗嘱办,场面办得很大。院里院外像集市,远近亲戚、乡邻都来了,共招待了三百多桌。莱是当地最好的“十个碗”,有酥有炸,杀了两头猪,乡亲们都夸是远近少有的好席面。这个时候,应该说是爷爷一生最辉煌的时刻,虽然他不知道了。厨师说,每招待完一轮客人,盆里的肉菜,不见减少,场面全部办完,还余下很多,都说这是冥冥之中爷爷在天之灵的福荫。出殡的前一天,请来了吹鼓手,小院里第一次响起粗朴的民乐合奏。唢呐声引领着爷爷火红的棺材,在他下棋的南河里祭祀,然后十几人抬着棺材在山岭沟壑穿越起伏……太阳西沉的时候,红棺材消失在北山坡的一个小土埯里,化做一个小小的坟头。
土埯里添了个坟头,小院里少了爷爷的哼哼声。他的逝去,如平静的水池投进了一块石子,荡起水波,漾起一圈圈涟漪,最后渐渐回归平静。又过了两年,小院里添了新人,那是我大嫂。穿着大红的缎子袄,映衬得脸也红扑扑的。结婚喜联是父亲请了本村有“私塾底子”的人写的,其中一副是“诗歌杜甫其三句,乐奏周南第一章”。后来我明白,那个写对联的人像个迂腐的“落榜生”,因为这样的对联,除了他,全村人没有人认识;包括他,没有一个人懂得,而且,这样内容的对联,贴在蓬门柴扉上,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嫂子带来了陪嫁,我家从此有了木制家具。母亲来我们家时,嫁妆是一个木柜子,后来木柜子又成了姑姑出嫁的唯一陪嫁。草屋里放东西的家什,除了泥捏的就是用树条子编的。嫂子的木制家具的红漆味混合着喜庆的气息,很久还洋溢在小院里。嫂子的娘家在山后,和哥的结合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两人很少说话,说不上有什么感情。不过婆媳相处得很好。后来侄子出世时,我从哥哥听到嫂子喊叫而流出的焦急的泪水中,看到了他们逐渐建立起来的感情。
大哥结婚多年,至姐姐出嫁,二哥结婚,都不提分家。他依恋着这个大家庭,不忍拆散,他知道父亲老实,母亲身体渐渐不支,他还要支撑这个家庭。渐渐地母亲胸闷头晕得厉害,晚上难以入睡,整夜整夜坐在床上。
一天,天不明,哥哥就绑好了小胶车,车的一边铺上被褥坐上母亲,一边绑一块石头平衡。二哥推车大哥拉着,翻过两座山头,绕过一座大水库,太阳丈高的时候,到了一所公社的医院。一位头发雪白、面容富态和蔼的老中医,给母亲把了脉,然后让母亲喝了贝参,做了胃镜和心电图。老中医让母亲到门外树下歇歇,然后告诉我大哥说:“你母亲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大哥虽不理解“风湿性心脏病”的概念,但听到“心脏”和“病”,知道病不轻,脸色变白,干裂的嘴唇有些抽搐。老中医安慰道:“不要害怕,只要调养得好,不生气,一样长命百岁;照顾得不好,也可能很快出事。让你母亲吃得好一点,不要惹她生气,这样的病往往是生气造成的。”大哥千恩万谢,还送给老中医一小桶花生油。
大哥调整好笑脸出来,却看到母亲精神焕发,现出从没有的高兴。她说,刚才大夫给我打了一针,感觉和以前一样了,病完全好了。回来路上,遇到陡坡,母亲坚持要下车自己走。一路上母子有说有笑。回家后,乡邻们用小手绢包来了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有的用毛巾提来二斤挂面,亲戚们也纷纷来探望。一时间,小院里充满了亲情和温馨。
医生给母亲注射的药是毛地黄,是“救命针”,它的副作用很大,效力也是短暂的。不久,母亲又开始头晕胸闷,一夜夜坐在床上不能睡觉。大哥也一次次,推着小胶车走得更远。有病乱求医,只要听到哪有人能治好病,就到哪里去,虽然诊断结论都是大同小异的。好在这时,我开始每月能领到几十元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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