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学人丛书·深沉隐藏在表面:霍夫曼斯塔尔的文学世界》:
与《田园牧歌》里的铁匠一样,巴拉克安然从事手工劳作,满足于生活现状。铁匠以教训口吻试图纠正“想入非非”的妻子,他俩的对立生活观念在一番争辩对话中展开;巴拉克在语言表达上则笨拙木讷,无法通过言语沟通来努力克服与妻子之间的隔阂,这导致他俩相处时常常是火药味很浓的沉默。性格偏于内向的铁匠之妻虽不满于现实,表面上仍算娴淑,尚能维持铁匠一家三口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表象,染衣匠之妻则公然对抗作为妻子的持家职责和生育义务,咒骂巴拉克及其兄弟。她目光凶恶地看了床一眼,这与戏剧《法伦矿井》里达尔斯约一家对床的敬畏形成鲜明对照。在达尔斯约家,床作为交媾、分娩和死亡的场所被奉为维系与延续家庭传统的神圣之地,与地底山国度的纯精神存在相对峙;染衣匠之妻则排斥床,因为分娩会毁损她的身体美。
染衣匠之妻排斥怀孕生子,遂成为老女仆协助皇后获取影子的合适人选。老女仆先是采用花言巧语的说服策略,火上加油地支持染衣匠之妻对生育的诅咒,并按照她的心愿对她许诺:她若放弃生子,将永葆青春,随之拥有主宰男人的无限权力,获得财富、华服和奴仆成群。在老女仆所描绘的这一绚烂生活景象中,染衣匠家的贫穷肮脏消失不见,染衣匠之妻可以充分享受性爱的欢愉与自由。《法伦矿井》里的山女王排斥人的身体性,一想到分娩就感到恐惧;老女仆所诋毁的并非身体性本身,而是赞赏永恒的身体美,视之为性爱快乐的基础。她所鼓吹的是,性爱若不以分娩为目的,所达到的快乐可以化瞬间为永恒,甚至超越死亡:“谁分享这样的快乐,就不再惧怕死亡,因为他已将永恒品尝。”(E359)作为计谋的第三步,老女仆对染衣匠之妻杜撰一位仰慕者,自称是其信使,摆明交换条件:染衣匠之妻只要让出影子——放弃生娩——,就会获得永远的身体美。
染衣匠之妻弃绝影子(将来的孩子)的前提是与巴拉克的三夜隔房。这一计划的付诸实施可能导致他俩婚姻的解体。对即将发生的婚姻不幸,老女仆毫不在乎,因为她只关心赢得影子。对她来说,只要能达目的,任何手段都是正当的。她采取各种说服和诱惑手段,不惜使用诡计,以便消除染衣匠之妻的抗拒心理,促使她迈出背叛婚姻的一步。在计谋的实施过程中,老女仆没有良心不安或内心冲突。恰恰相反,幸灾乐祸是她的最大快乐:“她最喜欢看到的莫过于人们互相施加暴力。”(E362)以人的互相伤害为乐,努力促发人的恶,这赋予老女仆形象魔鬼般的邪恶色彩。基于她向来将人类诋毁为不忠者,一旦计谋成功,只会印证她对人类所固有的负面评判。
皇后在命令老女仆协助她赢得影子后,先是对她言听计从,听凭她的安排和操纵。她以为既然人世间一切都可被买卖,同样可以以正当渠道获取影子。她切身体验民众的生存状态,默默观察染衣匠家发生的一切,不仅目睹穷人生活的艰难窘迫,还深入了解染衣匠夫妻之间的隔阂与矛盾。她在第二天终于明白,夫妻矛盾是由巴拉克想要孩子的愿望引起的。她在染衣匠家的第一天目睹一群小鱼的死亡,它们象征着染衣匠之妻所诅咒的孩子。老女仆在炒锅里炸鱼时,皇后听见小鱼的哭诉:
母亲,母亲,让我们回家。
门锁着:我们不能进入。(E360)
它们的求救和痛苦喊叫还出现两次,终结于“母亲,好疼!”的叫声中:“只有皇后听到这叫声,她感到心碎,好长时间不得不闭上眼睛。”(E362)她虽然可以暂时闭眼,以免看见这一悲惨情景,却没法关上耳朵,不听小鱼的悲声。她在人世间能敏锐感受到动物所遭遇的痛苦,这表明她与动物世界息息相通,是她在城市最初经历的延续。另一方面,由于小鱼具有象征意蕴,她的同情心不再局限于动物的命运,而是扩展到人类未出生的孩子,希望他们赢得生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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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曼斯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