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年年到旧痕”,今年没到。我曾经翻过《二十四孝图》,薄薄一本纸质粗鲁的小册子,最后几页是黄庭坚:他提着马桶,前面是条小溪,身后一块太湖石——黄庭坚要为母亲荡涤溺器。有些滑稽,他提着马桶并不滑稽,主要是画《二十四孝图》的,在提着马桶的黄庭坚身后,画了块绛云一般的太湖石。
北宋人玩石成癖,也不这么玩吧。
北宋人的生活,无疑比唐朝人多份精深,从精神上讲,黄庭坚之类的出现,使北宋在文化上也有一个“盛唐”,只不过盛唐气盛,北宋气缓,北宋有点慢条斯理。慢条斯理是后人感觉,这种感觉还找不到足够证据。
照说慢条斯理应该从容吧,可是一读黄庭坚他们,与盛唐诗人对比,却常常局促,奇怪得很。或许历史会怪罪于才华,在那个格局里敢不局促?“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诗人们不见得不玩石头。他们玩望夫石,玩其他什么石头,甚至玩到“石破天惊逗秋雨”。或说唐朝人的石头是补天石;宋朝人就不一样了,宋朝人的石头是药石。
“药石理予颜”,“苍石眠绿莎”,我印象里黄庭坚“石头记”不少,翻书一看,也不如此。
“造物成形妙画工,地形咫尺远连空。蛟鼍出没三万顷,云雨纵横十二峰。清坐使人无俗气,闲来当暑起清风。诸山落木萧萧夜,醉梦江湖一叶中。”黄庭坚所咏山峰,尽管有“蛟鼍出没三万顷,云雨纵横十二峰”的大句子,慢慢读来,总觉得是身在书斋之中。这山峰也像书斋之中一块摆石。“清坐使人无俗气,闲来当暑起清风”,这是书斋心态,而非自然心态。黄庭坚在中国诗歌史上的贡献,是把诗歌给书斋化了。他有个残句:“语妙何妨石作肠”。没头没尾,光剩一句,倒也了得。我印象里黄庭坚“石头记”不少,就是说黄庭坚的诗——布局谋篇遣词造句皆为“石作肠”的,所以我就错觉。“石作肠”是真的,至于“语妙”妙不妙,从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黄庭坚是争议最多的几位作家之一,也实在难得。经典作家是被统一口径的作家,黄庭坚肯定是经典作家,但他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王若虚日:“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字句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我把它抄在《黄庭坚诗词文选评》的扉页上,打开就看到,是不是煞风景?我下笔潦草,搬抄到此,生怕出错,找出原书对照一遍,果然有错,应该是“学问”而非“字句”,应该是“铺张学问以为富”,我把“学问”潦草成“字句”,竟然“铺张字句以为富”了,由此一想,这难道不是黄庭坚的诗歌个性?“铺张学问以为富”的诗人不少,杜甫、韩愈和李商隐,皆有这方面爱好,说不上是黄庭坚的专利。
“铺张学问以为富”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种诗歌类型、一种诗歌流派:赋的回声。而“铺张字句以为富”,却是黄庭坚的革命。也只到了宋朝,诗人才真正对“字句”(非理性)敏感起来。把“非理性”三字用括弧括出,我对这三字也疑惑得紧,姑且“非理性”。
“字句”“字句”,先说“字”,有没有“句”,待定。宋朝诗人对“字”有非理性之敏感。据说王安石在已佚的《字说》里说到“波”,他的敏感是“水之皮”。波在水面兴风作浪,的确像水的一张百褶烂皱的画皮。苏东坡嘲笑他的《字说》,实在也是对字敏感的结果。他拈出“滑”,说难道是“水之骨”吗?“波”乃“水之皮”还讲得通;“滑”为“水之骨”,王安石哑口无言。
对“字”的敏感,理性也罢,非理性也罢,都是文明程度高的体现。我读到一则笔记,大约是陈亚与蔡襄耍贫嘴,说“蔡襄无口即衰”,“襄”字没口,接近“衰”字。蔡襄立马反击,言“陈亚有心便恶”。“亚”下面加个“心”,当然“恶”了。宋朝人日常里把这感觉操练得如此滚瓜烂熟,或能证明这种敏感蔚为大观,成了黄庭坚“铺张字句以为富”的大环境。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黄庭坚此诗通俗,却并不易懂。“谁与愁眉唱一杯”,就有点费解。费解在“唱”。按照我的思维,要么是“谁与愁眉喝一杯”,要么是“谁与愁眉唱一曲”,黄庭坚就是逗趣,偏偏“谁与愁眉唱一杯”,真有“语妙何妨石作肠”之感。
我的理解是这“唱一杯”肯定不是“喝一杯”,这“一杯”绝对不是酒,而是“曲”,因为紧接其后的“解作江南断肠句”作了暗示。但“曲”怎么能用“杯”来替代呢?其中只会是对字的非理性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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