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根
把“水”与“根”这两个隔山不搭界的词拼凑在一起,要让它们同衾共枕地过日子,能行吗?水这个尤物,多么放荡不羁,变化无常!况且,那又是海拔四千八百多米的高山之水,它需要根干什么?然而,当我在摄氏38。的阳光下,亦步亦趋地接近于阿尔金山上的雪,潜意识就替我临时组装了这个不伦不类的词,以后再想把它们拆散,发现竟然已经不可能了。
脑海里冒出“水根”这个词,纯属偶然。那天,我由敦煌去往青海西部边缘的一个名叫花土沟的小镇,破吉普一出阳关,戈壁便显出它的大来,大得让我瞠目结舌,不辨东西。一路上,我的眼睛似一只饿鹰,四处搜寻着,哪怕一株红柳,抑或一蓬芨芨草,也好使空洞的大有一点实实在在的内容。然而,目力所及,除了漫漫黄沙就是黑色的砾石,连只飞鸟的影子也不见。随着嚓嚓车轮向戈壁深处、更深处不停地滚动,一种不祥的预感若有若无地浮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抓起随身携带的水壶,晃晃,又晃晃,不祥的预感又加重了几分。
雪山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我的眼帘的。
远远看去,那雪,东一簇,西一片的,散落在黑色的山体与瓷蓝的苍穹之间,白得超脱,白得静穆,它仿佛在此修炼了千年万载,才有了这超凡脱俗的仙风道骨。面对着这种充满神性的圣物,兴奋是难免的,惊愕也是难免的。
破吉普从戈壁进入崎岖的山道后,越发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了,身子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不停地摇晃着,颠簸着,随时都可能趴窝。司机当然比我更急,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还要找话来安慰我。然而,预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艰难地爬上一个陡坡之后,破吉普终于停止了呼吸。此时的我,不仅没有感到沮丧和恐惧,反而暗暗地为此庆幸,因为它为我提供了一次看雪的机会。
趁着司机修车的空档,我兴冲冲爬上一个布满积雪的山峰。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海拔最高的雪景。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原始的,阳光是原始的,空气是原始的,那悄无声息的雪也是原始的。它使我想起初生的婴儿。对,婴儿。它从混沌中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接受过母亲的哺乳,通体透明得犹如水晶,神态仍然带有天堂般的安静,使你不忍心伸出曾经沾染过许多俗尘的手,去轻轻抚摸它一下。哪怕只一下。你甚至觉得连看它一眼也是多余的。它是神的孩子。阳光的孩子。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的孩子。
此时,我能够做的,就是站在雪线以下,让近在咫尺的雪,接受我的朝圣。
对,朝圣!舍此我不能做任何事情。然而我还是做了。我在离积雪不远的地方,用一块石头扒开一层黑色的砾石,一条细细的水腺便裸露出来,我没有见过如此洁净的水,它的颜色不是我们常见的白,也不是蓝,而是青的,是瓷器上才有的那种青。
刹那间,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水根”。似乎只有这个不曾被污染的词,才配得上这高山之水。
菊魂
一连二十多天,我像一只卑微的甲虫,在青海长云下缓慢地爬行着,柴达木、当金山、子母河、阿尔金山、塔克拉玛干、伊循故城、罗布泊……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需要什么,只是一味地“爬行”。一副行囊,一只水壶,外加一张地图和一册纸张泛黄的唐诗。在那些日子里,行走似乎成了我唯一的目的和理由。是的,我曾经享受过太多的细雨、杏花、小桥、幽巷、绵软的丝竹,现在我暂时逃离了它们,像一个嫌疑犯匆匆逃离他作案的现场。
虽说是莺飞草长的季节,可是戈壁和沙漠给我的,依然是千年不变的苍凉,当然少不了风沙。有时天空偶尔掠过一二薄如蝉翼的云片,既高且远,在我看来,它们更像是一缕缕漂泊不定的游魂,连一滴世俗的眼泪也没有。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对于习惯了绿色的眼睛,别说一朵花,即便一棵骆驼刺也是奢侈。
然而,我却有幸撞见了一朵稀世之花:菊。
说是撞见,很大程度靠得是运气。戈壁和沙漠实在太大了,乱石累累的山也实在太大了,哪里生长着一丛红柳,哪里有一小片草地,你是不可预知的。那天我从巴音郭楞乘车去往北疆,高温酷热使所有的乘客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享受现代科技制造的清凉,只我竞像一个兴奋不已的傻孩子,一路上大睁着眼睛,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其实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是千篇一律的戈壁和沙漠。看得久了,头都有些大了。正当我昏昏欲睡之时,一朵硕大的“菊花”突然m现在前方布满黑色砾石的山坡上,而凑巧的是,车子居然在离那朵“菊花”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于是,我便有幸趁着乘客“方便”的机会,仔细端详起这朵托克逊的稀世之“花”来。
说是一朵花,其实,那只是我诗意的想象而已,在这个被称之为“世界风库”的不毛之地,连最耐旱的植物也不能生长,又何来的菊花呢?但在我的眼里,那分明就是一朵盛开的孤菊。此时,我即使站在几百米开外的地方,也能够嗅到它淡淡的清香,一睹它的芳容:那是一个用黄色的石头一块一块拼成的“菊”字,少说也有半间房子那么大。这么大的一朵菊,不要说该用多少石头了,就是把那些石头一块块地搬到陡峭的山坡上去,想必也是不容易的,何况附近压根儿就见不着那种黄色的石头。这时,我的脑海里难免会跳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是谁在这空旷寂寞的野山之上,植下这朵稀世之菊呢?他(我猜想必定是男人所为)不惜耗时耗力地去做这样一件毫无经济价值(当然也无艺术价值)的事,究竟是出于什么初衷呢?
答案就像那既高且远的青海长云一样虚无缥缈。
这挥之不去的疑问,一直伴随着我的旅程。直到有一天,我在天山的褶皱里,发现一群灰头土脸的筑路民工,似乎才略有所悟,我想,托克逊山上的那个黄灿灿的“菊”字,说不定就出自这群民工中的某人之手。他也许来自四川、湖北或者河南,也许就来自我的家乡皖东,他在想家的时候,便利用少得可怜的休息时间,从远处找来那些和菊花一样颜色的石头,再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搬运到黑色的山坡上,用心拼成一个“菊”字。那个普普通通的字,也许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也许是他正在热恋或已经失去的恋人,总之,她们在他的心里必定珍藏了很久,思念了很久。而当他终于找到一种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情方式时,必定激动了很久;字成之后,他又必定独自伫立在苍茫的暮色里端详了很久,并且因为激动而难过,默默流下感伤的泪水……
现在,那个曾在托克逊不毛之山上植下“菊花”的人,不知去了何方,也不知山下高速公路上的匆匆过客,是否会留意山上的那朵四季常开的稀世之“花”,但是,亘古荒凉、冷漠的托克逊,却因此有了几许世俗的色彩与温暖。
树殇
未成年而死,谓之殇。《辞海》的这个说法,对我要写的那棵沙漠中的胡杨树是贴切的。
当时我仔细地观察过,那棵死去的胡杨,树干粗不过一握,树梢略微高出我一头。想必是风沙经年的扑打和撕咬吧,树皮已脱落尽净,只剩下一副未定型的骨骼,孤零零地戳在柴达木无垠的沙海中。
说起来,我与那棵胡杨的相遇,纯粹是一种偶然。我想,除了偶然,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说得清的。世界之大,物种之繁,谁能够预见我今生今世必须在2007年5月12日与那棵夭折的胡杨邂逅?不可能!
然而,往往不可能的可能,才使得我们麻木的心灵怦然一动。
我见到那棵胡杨时,心肯定是动的,而且是怦然一动。要是地点改在我的家乡皖东,或是其他什么有山有水的地方,一棵树死了就死了,心是用不着怦然的,因为病树前头有的是万木春。在柴达木就不同了,我乘着现代的交通工具,穿越了大半个盆地,才得以见到一棵树,还是死的,你说能不怦然吗?
说来多亏了那位司机和戈壁深处的那个别无他店的小餐馆。那餐馆实在小得可怜,只半车的旅客就使它的两位主人张罗不开。司机当然是它的常客,他把就餐的旅客分成三拨,一拨吃,一拨等,一拨饿着肚子在附近转悠。我就是在这里得与那棵胡杨相遇的。它立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之上,从坍塌的土墙和地上散落的碎瓦片,可以想见,这里曾经是有过烟火的。
我的观察和判断,得到同车一位青海妇女的证实。她说从前这里是一个找油(石油勘探)小分队的驻地,十几年前就废了。当时我就寻思,废弃的还有眼前的这棵胡杨树。
当初这棵胡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又是谁亲手栽下的呢?现在都成了谜。据说在这片死亡之海,年降雨量不足五毫米,即使像胡杨这样的耐旱植物,恐怕也难以活下来,这个浅显的常识,栽树的人不会不懂的。但是,他还是载下了,并且树也成活了,足见那个栽树人是多么地热爱生活!是的,热爱。除了热爱,我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不像我或我见过的一些人,活得并不差,可就是老爱抱怨生活,好像生活都是别人的,自己永远都站在生活的门外边,他们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在自己日渐荒凉的心灵里栽一棵树,甚至一棵小草。
还有,那个栽树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找油人流动转徙的职业特点,即使是入行不久的新手,当他要在临时的驻地栽树时,别人也会提醒他的。然而,他还是固执地栽下了那棵胡杨,并且每天给它浇水,看着它在春风不度的沙漠里长出一片片绿叶,又在秋风中一片片飘落,仿佛这样的生活才像是生活……
伫立在别人生活的废墟上,面对着一棵夭折的胡杨,我想,即使是自己无法把握的生活,就像那个找油的人,临时为自己栽一棵树,总该是可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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