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文集:中国的眸子》:
挚友丁成华,问了李九莲在监狱的情况。有时她讲得很连贯,有时又时断时续,仿佛人虽自由了,可那回忆还在泥淖里挣扎……
“虽然我看错了人,但我是天真无邪的。即使跳到火坑里,会悲苦,也会大笑和歌唱。你们是不晓得那里面的生活。在那里,善良正直的女性是要遭到比别人更多的折磨,要求未遂,就要被毒打,这种男人的心理你是晓得的吧。眉来眼去反受优待。我没有什么资本,只有一个气节、名节。我晓得转眼之间我就会化为粪土,但人得有正气,邪气就近不了身。
“我刚进去的时候,心里很苦,也想早日出来,日子久了,慢慢静下心来了,我是准备坐二十年牢,准备林彪有二十年的命。真想不到,他垮台了。我出狱前,有看守告诉我现在国际上发生了大事,中美建交了;国内也发生了大事,林彪反党了;你家里也发生了大事,你父亲死了。我真是又悲又喜,悲的是父亲死了,再也见不到了。喜的是,料不到林彪这么快就垮台了!我是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过了三年呵,哪一天不是怀着希望起床,又怀着希望躺下睡觉,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怀疑赣南就有林彪的人。1971年7、8、9三个月,看守全部都调换了。在这三个月,我几乎经常挨打,有时候随便一个借口就毒打一顿。他们那么高大,围着我一个这么瘦弱的女子,真是亏得他们下得了手。那时候,我就事事小心,免得无谓挨打,可还是免不了。有一次,他们讲我拿了一根针,缝衣针往常都是用后插在门上,现在门上没有了,我又根本没有拿,结果就限我一定要在几个小时内找到。我东找西找也找不到,我说我实在没拿,最后还是挨了一顿打。有天晚上,不准我睡,要我跪,还要头上顶着床棉被。到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就向他们要求,今天不跪了,明天再补跪,同号子的人也帮助我求情,这样才让我睡了。第二天劳动休息时,大家都在休息,我也想躺一下,舒展一下疲困的身体。他们看到了,又要我跪在太阳底下,虚汗流了一地,7、8月的天气那么滚热,我都觉得冷得发抖。他们对我说:‘你以为坐牢那么容易,我们不仅要你在政治上头破血流,还要让你身体头破血流!’
“打人的方法也是奇怪的:有时候叫犯人打犯人。有次,叫我去打一个犯人。我说:‘我是个政治犯,没有打人的权利。’他们说:‘你不打,就打你。’结果又是挨了一顿打。再有一次,要我把手伸到牢门的小窗外,他们就用枪通条隔着门抽,抽得两只手和臂膀弯不过来,穿衣服都困难。第二天,我劳动时一定要我穿长袖衣服,我心想:你们打都打得,还怕人家看见?我就偏穿了短袖衣服去劳动……
“他们这样的折磨我,我心理、身上虽然难受到了极点,可还是尽量做出开朗的样子,他们也觉得无可奈何。有一次就问:‘24号,24号(李九莲在牢房里的编号),要怎样才会使你老实些?’我就说:‘你们拿纸笔来’。我就写了一份上诉材料,说明:我哪里是反对革命?我是一个工人的女儿,父亲以前是受苦人家出身,三十多岁才结婚,那么穷苦,新中国倒退到旧中国,我有什么好处?我不为工人阶级设想,为谁没想呢?打我成反革命,我一生一世想不通!可进了牢房,我还是真诚地改造自己,现在你们这样三天一打、五天一跪,我无论精神上、肉体上都吃不消,即使我真是敌人,无产阶级的改造政策也不是这样的改造政策。你们如果把我折磨死了,你们要负责任……
“他们这样打我,连同牢的人都奇怪。他们问:‘你年纪轻轻,到底犯了什么事?’我说:‘你们犯的是反毛主席的罪,我犯的是反林彪的罪。毛主席的政策不会这样对待犯人,林彪就容不下我。’7、8、9三个月以后,挨打就少了,可是看守又经常威胁我:‘不准你翻案,不准你翻案!’我心里还琢磨不出这是个什么意思,当时我还不晓得林彪垮台了,总以为是我写了那份上诉书的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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