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孕育了她的血液 北方重塑了她的骨骼
细腻与粗犷的碰撞 温婉与豪放的融合
《南方》是当代著名作家张抗抗亲自编选、审定,推出的一个以地域为线索的散文系列之一。张抗抗生于杭州,在杭州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与外婆家所在的湖州德清、祖籍地广东新会也有着天然的血脉关联,而长期的北方生活,又使她成了南方“熟悉的陌生人”。阅读《南方》,既能看到从江南、华南到西南的风土人情,也能在字里行间发现南北文化交融的痕迹。张抗抗用优美又富有思辨的语言,记录了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在各个地域的发展、传承,以及在其影响下呈现出的各地人们的真实生活和心路历程,让人不由忆起自己的故乡,念起那些到不了的远方——无论是南方或是北方。
水乡三题
荷
我十六岁以前,几乎年年暑假,都跟妈妈坐小火轮沿大运河入小港,到杭嘉湖水乡的一个小镇——洛舍的外婆家去。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了,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早晨,我跟着外婆,踩着青石板的露水,从镇上去砂村走亲戚。
太阳刚刚露头,把草帽稍稍侧过来些,便遮住了耀眼的光亮。炊烟在远远的村子上空环绕,青蛙在刚插上新秧的田畈里咕咕地叫,竹林婆娑,桑树青青,小河里浮在水上的菱叶间,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我蹦跳着,唱着一支外婆听不懂的歌:
“……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
我们走到一道塘堤上来了。堤的一边是小河,装着刚收割的早稻谷的船,沉甸甸地从堤下摇过,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在水面上荡起一个又一个圆圈;堤的另一边是一大片水塘,宽大而茂盛的荷叶覆盖了整个水面,从那绿色的“草地”上,傲然挺起一支支鲜艳的新荷,在晨风中颔首起舞……
我站住了,一只手指咬在嘴里,直盯盯地望着那荷花出神。我想起一个童话里说,荷花芯里躲着荷花仙子。
“我要!”半天,迸出这几个字,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外婆。她走出老远了,竟没发现丢了我。听到身后的声音,她赶紧摇头,说:“快走!这荷花是摘来玩的吗?一朵荷花一支莲蓬,糟蹋了可惜。”
“我要。”我重复说,执拗地站着不走,眼眶里含满了泪。她若再说一声“可惜”,我脸上保证会像荷叶那样挂满水珠儿。真不给摘吗?我突然勇敢起来,弯下身子要冲下堤去——我不会自己摘?
外婆吓得扔了篮子过来抓我,连声说:“不要命啦?为一支荷花,西湖里不有的是……”
西湖里是有许多荷花,那是只许看不许摘的。可乡下的荷花,好像不会有那么多规矩……
“西湖的没有乡下的大!”我尖叫。
“……好好。”外婆叹了口气,那目光却是慈祥的,“明天我叫阿年伯给你采几支送到街里去。”
“算数?你说了算数? ”我望着那水灵灵的荷,仍然不肯挪步。堤边上就有一朵大大的,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然后会从花芯里走出一个漂亮的荷花仙子。西湖边那么多人观荷,早已把她吓跑了呢,在这儿当然不会,一个人也没有。
傍晚回镇,坐了小船,眼巴巴望着那荷塘,竟然不知何处去了,外婆定是绕了路。我累乏了,枕着水乡温柔的波浪,甜甜地睡了一觉,不知什么时候到的家。第二天一早醒来,太阳老高了,跳下楼,眼前忽地一亮:客堂间的八仙桌上,几支含苞欲放的荷花,插在一只古瓷瓶里,新鲜欲滴,昂首俏立,似在向我问好。桌上几张绿色的荷叶,包着几块热腾腾的米糕,咬一口,满嘴是荷叶的清香。
那荷花,阿年伯一定是选了顶大顶大的几朵,粉红的花苞微微裂开一条缝,透着一股淡淡的香味。长长的茎上,长着细细的小刺,好像是荷花仙子忠实的卫士。我不敢掰开那花瓣来看,怕荷花仙子逃走。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下楼,那荷花却已快快活活地张大了嘴,抖开了她的裙衫,露出里面淡黄色的花蕊,溢了满屋的香气。却不见我想见的那个仙女——莫非她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外婆乐呵呵地望着我,为着她满足了我的愿望,也为着城里人竟认为水乡的荷比西湖的好,她感到心满意足——她对荷的怜惜,在这后来滋生的自豪中得到了补偿。
我曾在水乡的塘里,得到过几朵新鲜的荷,自此我便以为乡下的荷比西湖的荷可亲。十八岁那年,也许是为了寻找幼时没寻到的花芯里的美的憧憬——那日子里已经撕碎了多少幻梦,也许是为了在这运河边的小镇上有一个满足过我童年的愿望的外婆——那日子里我们还敢有别的奢望吗,于是我去了杭嘉湖平原插队,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
我去时正是隆冬,农家破旧的小楼吱吱响的楼板上,堆着一堆去年冬天从泥塘里挖出来的藕,这是荷花的“根”,一直可保存到来年春天。用它灌了糖和糯米,蒸熟了吃,水乡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了。第二天有亲戚来招呼我去吃点心,用乡下最隆重的礼仪待客,烧了一碗热腾腾、黏糊糊的莲子羹,没有放多少糖,略有苦味。他们说,莲子是好东西,清凉败火。
我恍然大悟幼时的举动是多么可笑。又想起外婆的话来,活生生摘了一朵荷花,断送了一支莲蓬。但外婆明知可惜,为什么还要顺了我的心意呢?她也明知那荷花芯里是什么——只是我直到现在才看清楚,荷花芯里是没有什么荷花仙子的。等到莲蓬成熟,把莲蓬上绿色的小洞洞一点点剥开,里面藏着一粒粒碧绿的莲子,把它的绿皮小心剥掉,里面有一个个白胖胖的莲子,莲子中心有一支小小的绿箭,那是莲心,微微有些苦涩。
那村子里有好几处荷塘,我却再也没有去采过荷花。
桑
村子的四周,流过悠悠的小河;低低的河岸上,是青青的桑林。正是春天,消了毒的蚕房里,小米虫儿似的蚕宝宝从黑色的卵壳里爬出来,在宽宽的竹匾里蠕动,嚼着细碎的桑叶末子。桑叶是嫩绿的,小小的圆叶如鸡蛋大,薄得像一层奶浆,专为了喂蚕宝宝。隔夜,蚕宝宝变得像小虾米了,窗外桑树上的桑叶也变得鸭蛋大;又过些天,蚕宝宝变得白白胖胖,桑叶也长得又绿又大,像一只只摊开的手掌。好像它生来就是为了给蚕宝宝吃,又好像蚕宝宝同它有了什么默契,进行着什么友谊竞赛,屋里的长一厘,屋外的长一分……
没几天,整个村子都被桑树的绿色包围了,蚕儿也大得出奇地快。夜深人静时,可以听见从隔壁蚕房里传来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像在落雨……
村里的人手突然地紧张了。我这个新来的城里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进蚕房的。队长交给我一只篓,让我随一些半大的娃儿去采桑叶。我噘起嘴不情愿地跟在后头,心里的意思,是嫌这采桑的活儿小瞧了自己。
桑林密密,把阳光遮得一丝不露,阴湿的树底下,却干净得寸草不生。一人多高的桑树,挂满了青葱葱、嫩生生的绿叶,拍着我的肩,擦着我的额头,亲亲热热、欢欢喜喜,似乎心甘情愿为那圣洁的蚕娘噬食,自己忙不迭地从枝上跳下来,直往我的篓里钻。桑林望不着边,头顶的桑叶无穷无尽……
我想起九岁那年,在城里,也养过一回蚕。开始用一只装青霉素的盒子养,后来换到一只稍大的饼干盒里养,一共十四条。养到蜕过两次皮时,有一条不小心让蚊子咬了一口,白嫩的背上肿起一个大泡,可怜地死去了,我伤心得哭了一场。另一条是隔壁毛毛捏死的,他向我讨蚕宝宝,我不肯,他趁我出去跳橡皮筋时搞了破坏,我后来半年不理他。十二条蚕宝宝,养得全身亮晶晶要吐丝了,饼干盒里住不下,没地方“上山”,妈妈给我一只高统套鞋的纸盒,又深又宽,插了几束干
稻草,把蚕宝宝放在上面,盖起来不许人动,过几天打开来,蚕宝宝不见了,变成了一个个又圆又大的茧子,不多不少十二个。把它装在一只小篮子里,送到学校去“交公”。走到校门口,想想又舍不得。十二个茧子,吃了多少桑叶才变成这样。城里哪里来的桑叶呢?同桌的阿胖说,他家天井里有一棵桑树,杭州城里只有这一棵,所以,一片桑叶是要用一支铅笔去换的。我把书包里的铅笔全给了他,桑叶偷偷换回来,还要用冷水洗过、擦干,小心翼翼放进盒里去。养大这十二个宝宝,它们“吃”掉的铅笔可以变成一株桑树了。那么多铅笔,变成十二个茧子,就这样“交公”了?
可是蚕宝宝是为谁吃我的桑叶呢?吐丝、结茧,做成绸子、被面、冬天穿的丝绵衣。它为谁?它只知道吐丝,吐到死。
学校里期终开展览会时,就有我那白胖胖的十二个茧子,衬在一块红布上。它们很快就要被送到缫丝厂去,变成丝绵和绸子。第二年阿胖转了学,再没有桑叶,我也养不成蚕了。心里不明白城里为啥不种桑树,而城里的人,都穿绸的衫和裙……
现在这漫山漫坡的桑叶,随我采摘,还不开心吗?一筐筐、一篓篓,盛满了,搁在路边,由那些光着脊背、流着油汗的乡亲来挑走,挑到蚕房去,一片片撒在匾上,任蚕儿欢欢喜喜地噬食,变成长长、细细、亮亮的蚕丝。那埋头担桑的老乡是为谁呢?他只知担桑,就如蚕只知吐丝,吐到死,无怨无恨……
那一个春天里,我日日去采桑,不再觉得委屈。活着的人,如那辛勤的春蚕,贪婪地食桑,只是为了默默地吐丝。即使不为报答饲蚕的主人,也应为了从春到秋,忠实地伴随它、养育它的桑叶……
采桑采到中午时,又闷又热,便可采些桑葚来解渴。紫嘟嘟、亮晶晶、长圆形的桑葚,就长在树叶的枝丫里,比生枣儿还大些,一咬满口浆汁,甜蜜蜜、酸津津,像专为劳动者备设的果园和点心铺,既消暑又填饥。我的桑叶采得熟练了,吃桑葚也成了老手。一春天,竟把牙齿染得发紫……
这无私的桑林呀!
桥
镇口有一座大桥,算是全镇最气派,也是最体面的建筑,离河面起码两层楼高。厚厚的青石板,几十级石阶走到顶,还有阔阔长长的一截桥身,两边安着尺把宽、半人高的石栏。坐在上面,可以望见八一俱乐部的屋顶,还有河里来来往往的大船小船,呜呜响的小火轮,拖着一长串尾巴,从桥下缓缓通过。夏天时,一到太阳偏西,大桥头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光屁股的孩子站在桥头上扑通扑通往河里跳水,一个猛子钻到岸边。老人坐在桥上摇着蒲扇,讲着陈年的旧话。从洛舍漾里吹来凉爽的风,驱散着一天的暑气。停在桥堍下的农家小船,趁着凉快满载着货回村里去。远远的河滩上,传来呼唤鸭子回棚的民谣。大桥头是我幼时常去的地方,桥下有许多小鱼,整天价在那儿精怪似的窜动。有一次淘米,一根半尺长的白条游进了我的淘箩,我慌忙一抬手,那鱼儿留在湿漉漉的白米上跳跃。我也爱在晚霞绯红的傍晚坐在桥头沉思,水色苍茫的洛舍漾,在我心目中大得如一片海,不知漾的那一头是什么地方。城里没有这么古老的桥,因为城里要开汽车,那么将来的水乡呢?这大桥会留到几时?
我插队的村口,有一座小桥,一顶普普通通的木桥,破旧的木板裂开了缝,七高八低地直颤,阿泉叔挑了我的行李进村去时,压得桥板叽叽咕咕响。桥边有一爿小店,卖些油盐酱醋。后来听说,阿彩婆婆的独养儿子,刚学会开拖拉机,就是过桥时不小心,翻进河里淹死的。于是那顶小桥,多少罩上了一点凄凉。每天从桥上走过去出工,总希望这顶桥啥时候拆了重新造一座新的才好。
我在那村里住时,有一日邻家的阿多告诉我,小港通杭州去的那条河上,在造一座新的大桥,桥墩是从城里运来的,放进水里去立时就站起来。新桥造好,八成是要通公路,公路一通,今年的新稻谷就用不着用船摇到城里去了,开来几辆大卡车,喇叭嘟嘟一响就行。落雨天,还可以搭车到县城里看电影,半天打个来回笃定……
我被他说得心里痒痒的。造了桥通了公路,是乡下通城里的路,同我有密切的关系。恰好有两个同学来乡下玩,我便提议划一条小船去大河里看看。她们来水乡,本来也想过过划船的瘾。船是向阿多借的,他刚叉了一条鱼回来,舱里一股鱼腥味。我自告奋勇来把舵,她们拿出学校里搞活动在西湖里划游船的姿势,一支桨在手里倒像阿多握笔似的吃力。那船儿先是滴溜溜地直打转,后来总算入了小港,也不情愿朝前走,而是东张西望地老往岸边靠。
“向右划呀,向右。 ”我严肃地指挥。
船果然顺过来,可又“咚——”地撞到了右边的岸上了。
“不对,向左,向左。 ”我出汗了,她们倒笑起来。
“咚——”船又撞到了左边的岸上。阿多看见了准会心疼。
我们的速度简直比岸上的牛还慢,真叫人着急。她们也出汗了,可还是笑个不停。笑靥像漩涡一样,但桨下却一只漩涡也打不出,真是笨到家了。也不知划到哪里来了,河里一只船也没有,那座新造的大桥,连影子也不见……
“我们大概走错了。 ”聪明的女友提醒我。
“造桥哪里这么容易呢? ”另一个笑嘻嘻地撇了撇嘴, “我插队的地方,几百年没有一座桥,就靠摆渡……”
小河突然拐了个弯,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水面,隐隐可见水里一条狭长的石板路,与河道平行,延伸开去。那大桥墩,仍然是没有影子。
我想起来,这是这一带特有的塘堤。小时候有一次跟妈妈去外婆家,船坏了停在德清码头走不了,我和妈妈就从德清码头步行到洛舍镇上去,在一个叫东衡里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石板塘堤,两边都是水,人就像走在水里。但我们后来迷了方向,错走了许多冤枉路,好容易才找到镇口那座大桥,我埋怨妈妈说: “我教你一个好办法,你不要走错的路,要走对的路……”
自作聪明的小姑娘,长大了还这么自信。桥在哪里?对的路在哪里?不去走一走,怎么知道哪是对哪是错的呢?而桥,要人去造,桥没造好,只有靠船;连船都不会划,在水乡怎么走路呢?
水巷里响起一个男孩粗犷的喊声,一条小船箭似的追来,是阿多。
“……队长叫你们回去,船要派用场了。 ”他憨笑着,撩起衣襟擦汗, “两条船吊在一道,我来划……”
“你说的桥,到底在哪里? ”我没好气地问。
他苦着脸,不作声,手在熟练地扳桨,扳出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漩涡。
“还没有造哩。 ”欸乃桨声中,他突然说, “听人讲的……不,是我心里想想的。 ”
女友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好开心。我也笑了,是苦笑。
快到村口时,望见小店门前那座小桥已经拆掉了,队长正领人在扛水泥包。阿多说,这里要造一座新的水泥桥,这回是真的,不相信可以问队长。
我当然相信,新桥已经在面前了。我也相信阿多心中那座桥,早晚是会造起来的,靠他们结实的肩膀和有力的胳膊。水乡少不了桥呵,从乡下通向城里的桥,从梦里走向现实的桥。虽然那通公路的桥,或许会破坏杭嘉湖水乡石拱桥的古朴秀丽,他们还是盼望它,那联结起昨天和明天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