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原创长篇小说丛书:陪楼》:
等那簇拥上来的海浪把轮船护送到岸边,我便挽了外婆移着缓慢的步子进入汽轮舱内,还没坐稳,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叫声,长长的防空警报鸣响把外婆吓得身子颤抖了几下,她一脸的惊慌失措,瞪大眼问道,怎么了这是?
阿嬷,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提醒安抚了外婆的不安,她恍惚地在想些什么,终于喃喃道,哦,5月10号,5月10号,日本人来了,厦门沦陷了啊……
1938年5月10日,侵华日军攻入厦门岛。今天是抗日战争期间厦门沦陷纪念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陪外婆重返鼓浪屿,并非刻意,然而这份不期而遇却让她对往事的怀想更加执着而虔诚。
船在六百米宽的鹭江上行驶了五分钟左右,便到了形如张开的三角钢琴的钢琴码头。坐在码头前面的那棵老榕树下歇息,看见密密麻麻拥堵不堪的游客,外婆皱起了眉念道,啧啧,那年从厦门逃难到鼓浪屿的人啊比这还多。
等我们抛开吵吵嚷嚷的游人,转入中华路里面那条窄窄的巷子里头时,不知从哪家飘出来了一阵钢琴声,安逸悠长的琴声让外婆突然兴奋起来,听听,这才是鼓浪屿。于是外婆不肯走了,她努力地站稳,拽紧我的手,一手握住拐杖,闭上眼聚神聆听,然后胸有成竹地说,呵呵,是她弹的,阿秀弹琴还是跟我学的哩。记得第一次教她,我对她说,坐直,双肩自然放平,开始练习音阶,啊,她学得可真快。
我们明明从那间普通的老宅子里看到了一位驼背的陌生的老太太在弹钢琴,外婆却非要说是阿秀,当然也随了她去,我们无法阻止她对阿秀的怀念。我在想,鼓浪屿的情韵,总是与琴声中倾诉的那些久远的红尘往事连在一起的。
鼓浪屿是个地地道道的步行岛屿,不通机动车和自行车,到处是迷宫一般蛛网密布的巷道,让人深深体会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我们放慢步子一路晃过去,眼看着“凤海堂”就耸立在眼前,我抢先一步要去推门,却被外婆一把紧紧拉住。只见她右手摸了摸楼墙陈年积蓄的青苔,再抬起头望一望那歇山屋顶,然后抖动着从绣花布包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眼镜盒来,好半天才把镶了金边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定神看了几眼雕刻的门牌,又拉着欧式门楼上的铜环拍了三下,终于如梦一般呢喃出几个字:凤海堂。这时我分明看见了外婆脸上已经绽放出了久违的温柔与光泽。
岛上别墅比比皆是,而这些老建筑的主人百分之九十都是闽南人,他们是甲午战争后在厦门守望家乡的台湾闽南人,以及清末民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发财回乡的厦、漳、泉闽南人。我曾祖父生长于此,“凤海堂’'别墅是他从南洋打拼携带巨资回来后修建的,分别取了我曾祖母和曾祖父名字中的一个字,便用夫妻相守的爱意筑就了凤海堂。曾祖父是那种腹中书万卷、身外酒干杯的人,他把年轻的激情投身海外,在国外吸足了洋墨水,赚足了洋人的钱,又回到故乡开创新天地,也把财富与精神挥洒在这洋房里头。因而他所修建的楼鲜明地表达出一种中西文化交融的诗意与豪迈,既渲染闽南特色,又张扬东南亚、欧洲风情,更书写内心主张。
凤海堂在鼓浪屿比比皆是的别墅中可谓气度不凡,红砖围墙圈起了主楼、东楼、西楼包括陪楼在内的建筑,所有的用料都极其考究,又造型别致。那些圆拱回廊、清水红砖、柚木楼板、琉璃瓶花格,各个立面的罗马式大型圆柱可谓姿态万千、精雕细刻,包括那结构造型迥然不同的多坡屋顶,都无不诠释主人富足的家底与见识多广的格调品位,也让人看到那份不肯输给洋人的骨气。
当然,富态优雅的外婆无疑是与凤海堂极其相配的,外婆的身上始终有一种从容的知性与老鼓浪屿人骨血里的贵族气质,她的优雅,也是鼓浪屿贵族气质自然而然的流露。她穿着蕾丝边的鹅黄色丝绸连衣裙,脖子上的玫瑰色丝巾看似随意一搭,却是用心讲究的造型,一对银耳环垂在耳边,好像天生就有。脸上平均分布的皱褶是岁月的符号,涂抹口红的嘴唇提亮了面部色彩,头发当然是烫过的卷,却并没有染黑,任意它白到极致,白到彻底,蓬松得像团棉花,随意而有型。不过,在外婆精致平和的外表下,我似乎也嗅到了她掩隐的一丝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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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守楼的老阿公不在。满院子从南洋弄来的奇花异草让外婆一下子便找回了久违的感觉,她站在那些精神不佳的果树前指指点点说,这是柁果树,那时候我们想吃随时就摘;哦,那个石榴树是来我们家最早的客人;看,这是龙眼树,还有,玉兰花香,你们闻到没有,玉兰花的味道就是鼓浪屿的味道啊。来不及细细琢磨外婆的话,只见她摘下眼镜朝前后左右瞅了又瞅,啧啧,多好的房子,说老也就老了,以前家里什么事阿秀都会做得十分妥帖。
这时外婆的目光从北欧落地窗边移到了主楼左后侧的那栋灰色的三层楼房,楼前的木棉藤萝几乎盖住了坪外的园子。外婆就这么站着,双手握住拐杖,半晌不说话地看着那楼。面对二十个石板台阶,我看见外婆的右脚终于缓缓地抬了起来,用恳求的语气对我说,快扶我上去看看,扶我上去,阿秀在里面,这是阿秀住过的楼。
这房子被称为陪楼。陪楼不过是别墅的附属建筑,与用人身份吻合,陪楼紧挨着主楼,就像用人站在主人身边一样,敛声敛气的。从外形上看,陪楼与主楼浑然一体,可内部装饰、用料却全然不同。凤海堂里的陪楼简朴、实用,最底层是贮藏室、杂屋和厨房,沿石级而上,便是二楼和三楼的五间房,每层房间并排,走道很宽,三楼还有一个大阳台,与主楼阳台遥相呼应。
楼太高,您腿不方便。我站着没动,外婆从来不肯服老,嘀咕道,我腿好得很,那时候我一天上去好几回。我握紧外婆冰凉的手说,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您都快九十了,能比吗?外婆用不依不饶的眼神看着我,又看看陪楼,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可她突然朝着阿秀住过的房间大声喊起来,秀,你自己打扫吧,我怕她们弄不干净。
妈,秀姑早不在了啊。唉,她房里长年不住人,都有霉味了。妈妈正在陪楼里打扫,听见外婆的声音便探出头来朝下喊。外婆发呆了一阵,幽幽地说,阿秀走了,比我走得快,她怎么可以一个人先走呢?外婆拿出绣花手帕擦了擦已经湿润的眼角,又急切地问,阿秀什么时候走的啊?丽抗,你告诉我,你秀姑什么时候走的啊?啊?
都八年多了,秀姑就死在她住的陪楼里。其实妈妈对外婆说这样的话说了无数次,但外婆总是还要问,每次都不肯相信,好像家里人对她说了天大的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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