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音符
勃拉姆斯好像一直生活在我心中。
大胡子的勃拉姆斯,我不能说听懂了他的音乐,但他的音乐总有某种元素贴近我内心让我感动。生命与爱在他的音乐里呈现与展开。有时我想,他的音乐意味着什么呢?是将孤独的自己置于音乐之中,以便求得精神的净化和升华吗?是为了寻找一生爱之明证吗?
一个冬天的晚上,听着勃拉姆斯的音乐。雪花抛在窗户上“沙沙”地响。漫天的雪粒互相摩擦、碰撞、追逐,转眼间屋顶和树冠上泛着一层莹白的光。老槐树的枝桠跟呼啸的北风厮打,风雪折断枝条的响声,锋利地切割着这个寒冷的夜色。我想,你会来吗?我一直想象再一次邂逅你的情景,这种期待哪怕周围环境都在变化。你住过的铺洒着一片绿荫的小院早已消失,只有那棵老槐树仍在岁月的轮回中,等待春天明媚的阳光消融尽枝头上冬天的伤痕。
我与你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城市,是音乐让我们走在了一起。一天听见你家里飘出一段旋律,我屏住呼吸,敲开你的门,当你站在面前时,可能我的紧张使你对我解除了戒心,挺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知音”。在你家里听着勃拉姆斯的钢琴曲,一种更为内敛的感觉挥之不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勃拉姆斯的音乐。我被一种东西感动了,说不清是什么?人生又有多少东西说得清呢?那仿佛是沉潜在内心的咏叹,好像只有音乐才能把如树根一样伸展进泥土里的内心深处炽热的情感传达出来。勃拉姆斯音乐里的情感浓烈得有点黏稠,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却仍乐意被这绵密的情感织体包围。那时北京已经是深秋了,槐树的叶子一片片凋零,柳树由青转鹅黄。我总喜欢与你踏着满街的落叶,望着西天的残照,沿筒子河的柳影消磨掉整个黄昏。岭南是不易觉察这种气候变化的。登上西山的香炉峰,北风卷去了都城上空的残雾,远眺京城的深影,也许即将离别,我感到一丝欲说还休的苍凉和落寞。古都的厚重、深邃与勃拉姆斯的音乐留在记忆里平添了几分忧郁的颜色。
扭开音响,传出单簧管和圆号吹奏的一个具有忧郁气质的引子,伴随着独奏小提琴情深款款的倾诉,我幻想着一个孤独的旅人,沿着北国的雪线往森林里走去,沉郁的森林覆盖下,积雪透出一层柔和的蓝色调子。这是一个充满了月夜的静谧和星座遥深的乐章。那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阳刚气十足,充满男子汉气概的音乐。勃拉姆斯的音乐宏伟,我却感到有一个温柔深情的形象让这位音乐家为之紧缩,为之颤抖。勃拉姆斯曾一往情深地说:“我最美好的旋律来自克拉拉。”他把第一份乐谱手稿都给了舒曼的妻子——女钢琴家克拉拉·舒曼。勃拉姆斯一直深爱着比自己大14岁、有7个孩子的克拉拉。但是他不让自私或情欲伤害他与舒曼和克拉拉的深厚情谊。勃拉姆斯对克拉拉长达43年的缱绻生死恋至死都没有表白。勃拉姆斯把爱埋藏心底,曾经历了多少黑夜咬破夕阳所激荡起的波澜?这份爱是那样的沉甸甸。我双目微闭,心中盛满了感动和敬意,默默让音乐流注到心里,追随音乐穿过了雪夜,往梦境深处飘去。
雪夜里似有阵阵腊梅的清香,我欲追逐那幽冷的芬芳,却感到香魂是那么的遥远。好像失去了什么又似乎是梦与雪花飘散于茫茫的夜空。我一个人在这个雪夜任凭颇具张力的音乐织体浸润着躁动不安的心,往昔的碎片被打捞起来如水珠滑过指尖:那时候我们拥有共同的天地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我们是那么熟悉对方的体温气息,依照自己对爱的想象塑造对方,然而生活是实在的,吃饭、打闹、陶醉、誓言、猜疑、耍脾气。我们爱得有点孩子气,充满了乐趣也消耗着青春和智慧。当我们尽情表达自己时,我们必须面对生活,有时会为一顿饭由谁来完成竞比弹一首钢琴曲还难。身体愈靠近对方,愈想寻回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我们想尽办法躲到艺术里享受,这更符合我们的想象。
旅程快结束了,心依然飘泊,这个旅途上我与你共同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到寂寞的嘶咬。承受寂寞是需要勇气的。睡在山上的帐篷里,雾从厚厚的帆布缝隙钻了进来,弄得被子潮呼呼的。我整整一夜没合眼,你的床也是“吱吱呀呀”响了一晚上。我们都想紧紧搂着对方,不仅是为了暖和一些,而且是为了抵御那个叫孤独的侵袭。高原寒冷,像锋利的剑尖在天上撞击。清冷的星光射到身上,手脚的指头针扎似的疼,我们不睡了,裹紧了衣服,站在山坡上。天上的薄云挽住满天的繁星,那样多的星光,好像轻微一点呼吸,都会摇动整个星河。当内心感到孤独时,我们靠什么来支撑自己?世俗充满诱惑,有时分不清头顶上的是星空,还是魔鬼的眼睛窥视着我们,分不清超越,还是堕落,分不清的伤害,还是抚慰。我们裸露了身体,裸露了整个灵魂,我们都需要对方,想成为另一个人的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共同分享过欢乐和悲伤,也经受过忧惧,不知多少次了却总在对你的牵挂中给予你伤害,而这只能在对你的思念中偿还,我失去了那曾经支撑我们的力量。最后的一份热情消磨尽后,剩下的只有苍白的精神。而这正是看起来冷漠的苍穹,对我的不屑一顾,没有人给你一双光明的眼睛洞穿黑暗。日益粗糙的情感生活,好像总少了一份虔诚,少了一份感动。
勃拉姆斯一生的爱都献给了克拉拉,虽然这份爱永远得不到回报。他曾把内心对克拉拉炽热的情感,倾注笔端,写过许多发自肺腑的情书,这些洋溢着这位艺术家多少悲欢离合的感情的情书,却一封都没有发出过。舒曼病重的两年里,勃拉姆斯一直守候在克拉拉身边,照顾病重的友人,给予克拉拉和7个孩子安慰和帮助。勃拉姆斯把他的爱凝固在别人无法抵达,也无以名之的内心深处。从20岁到63岁,这爱掩埋在心里,经受了多少内心的煎熬,时间对他血管里流动的热血失去了意义,既不会有黎明,也不会有黄昏,有的只是一个漫长的冬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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