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至艳
七月流火,在书房中,供养一瓶姜花,或者是一盆茉莉,晚风渐起,一室静静的香气,便足驱散俗气与暑氛,觉得离开了尘嚣一般。每年夏日,所费的买花钱不多,感觉便很写意。然而我所不曾享用过的清芬,是素馨的滋味。
倘有一种奇花,曾经在一个城市中为万人所钟爱,然而却又奇迹般地消失,也许在吾国的花史上,亦难得有这种稀奇事,素馨就是这样一种花。它本名“悉耶茗”,木樨科的灌木,原产于印度,天竺国的人们喜欢将其插于云鬓中,摇曳生香,传来广东大概是两千多年以前的事情,据说在陆贾来南粤的时候就已经见到越人种植这种香花。
素馨的花型洁白,五瓣,叶型略似广州人熟悉的九里香,然而香气浓烈而不俗,去九里香不啻九百里。历代广东诗人笔下的素馨,多与两种物事相关,其一是南汉的美人魂,说的是南汉的时候,今日河南庄头一带,有个叫素馨的姑娘,入选刘王的宫殿,不久病死,坟前长满了这种悉耶茗,于是乡亲将这种花改称素馨。既然与美人有关,诗人当然少不了好事一番,如岑征的《素馨花》“南国香销红粉歇,十年肠断卖花声”固然伤感,我却以为不如商廷焕的一句“终让香魂午夜清”写来平淡而得花之精神。商廷焕是汉军旗人,商衍鎏探花的父亲,所谓落籍汉军其实就是本土化了的广州人,无怪乎写素馨如此简约传神。
素馨的供养法,广州人却远比天竺来得别致,这就是历代诗人笔下的另一种诗材:素馨灯。素馨花采下之后,巧手花娘们将新鲜的花托摘下,以细线穿成一串串的花条,再将其穿作花灯一般。屈大均《广东新语》里面说,“一时穿灯者,作串与璎珞者,满城皆是”,见识不凡的屈大均还说“粤中素馨灯,天下至艳者也!”
昔日读《广东新语》看到这句,真为素馨灯的香艳而倾倒,每苦无从想象其清气,后来在古玩店里碰到一册黎简的行书册页,小小的楠木面满溢古香,一首《素馨》更是引人思绪——“广州花时过未曾?夜夜素馨穿作灯”,拿回来在灯下看了又看,仿佛真闻到素馨一般。
黎简是黎二樵,生在广东的花乡顺德陈村,一生穷苦又一生爱写诗,一生爱花,一手沉稳流畅的书法就像他的诗一样意境新奇。他的画我至今买不到一幅满意的,这册行书诗我倒是很喜欢。黎简的夫人梁雪也爱写字,也爱种花,活到三十八岁就过世了,临终还对诗人说:“将我葬在离家小河对岸竹林下面就可以,我体弱不能远行,可以时时回来看看你和女儿。”黎简伤心之余,亲自铸了“长毋相忘”小铜印挂在亡妻手臂上下葬。素馨既然与早逝的南汉美人有渊源,黎简看到素馨灯时,那馥烈的香气一定令他勾起不少回忆。“广州花时过未曾”,素馨的花季,正在七月乞巧前后,夜夜的穿灯,足勾起他多少情思在其中。
素馨的产地,最盛的在城西三角市(今日泮塘一带,不是东山三角市),还有就是河南的庄头。抗战之前,素馨的产量已经大为缩减,城西一带早就没有再种植。1959年,新开辟的工业大道贯穿庄头,最后一片素馨田被改建为医院,素馨花地从此绝迹。所幸最近两年,有心人又在乡间移植了几株素馨,重新种于新开辟的庄头公园里和十香园中,我的第一次见到素馨,是在十香园的花圃中,芭蕉叶下面,阵雨过后,只剩下怯怯的一朵,弱不禁风,颇令人想起那句“我见犹怜”。
南汉美人的墓地,叫素馨坟,友人某君曾带我看过,说他根据父老传说,确定在今日庄头公园对面,往日有一座高压电塔,传说中那片长出浓烈素馨的埋骨之所,就在高压塔下面。友人还说,由于上面有高压电塔,兴许就能保留下来。近年开车经过,看到高压电塔早已不知所终,原来的那片黄土坡地,已经开阔为马路水泥地的一部分。香魂毕竟是弱弱的,不禁晚风,也许在电塔建成之前,早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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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永擅书画,交游广阔,平常只见到他的零星文字,此次集中读,深感他搜书之勤所得之多,更从一篇篇岭南故事,领略到其文字妙处。为什么在今天,这些故事需要拼起来读?因为这就是眼下时代的心事,只能意会,非要画公仔画出肠,就不免“公知”了。基永的笔下既铺陈大量实证,又能严密控制那一点心事,只让它像盐一样,少量提味,既不滥情,又不拘谨,读来往往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