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烟霄远,旧事悠悠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从她来到天山,拜入独孤墨门下算起,天山下的芜芜荒草已绿了六次,山巅的皑皑白雪却从未融化过。岁月悠悠,不知山外是何年。推开师父的房门,将盛放食物的托盘搁放在案上。师父此时仍在打坐。平静如水的日子就这样缓缓逝去,终日伴着沉默寡言的师父,一切似已成为习惯,心中便不觉寂寞。寂寞?似乎,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从未有过这种认知。只是,想到这两个字,脑海中,便不由得会掠过那个记忆彼端的少年那张因常年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脸。回到卧房,天色逐渐暗沉下去。今夜是朔月,夜空里星月无光,只有冷风夹杂着雪霰子瑟瑟地吹。一阵风吹开了陈旧的窗牖,桌上的蜡烛猛地一颤,迅速熄灭。她重新剔亮灯烛,取下腰间那枚莹润通透的玉佩,在烛光下凝视着。那是绝世宝玉,玉中有一脉淡淡的绯色,宛如血丝般澹荡不定。玉佩上镌刻着龙凤图腾,雕工细致,只是这玉佩……只有一半。当年,那个人将这枚玉佩作为信物交给她的时候,她便诧异过。那个少年只是淡淡一笑,露出颊边一对很深的笑涡:“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另外半枚玉佩的主人,就将这枚玉佩也交给他吧。但如果你想习得更高深的剑术、谋略和机关术的话,就带着这半枚玉佩去天山吧……有机缘的话,你或许会遇到那位隐蔽世外的高人。”“七年之后,我们会再遇见,那时,我定会偿还妹子今日的大恩。”那是七年前,他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看着那袭白衣飘摇在清晨的雾霭中,自此走入了前途莫测的纷扰红尘。七年……已经是第六年了……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何日重游。我欲缠腰骑鹤,烟霄远、旧事悠悠。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六年前的春日,南瑶国的都城回歌百花齐放、春意如醉。然而在城外西郊五十里处,一座黑塔孤伶伶的伫立在种满丁香花树的院落里,由于平日鲜有人至,以至于高塔下蒿草遍地。日沉西山,残曛斜照,将黑塔镀上了一层金黄。黑塔顶层,镂花的红木窗被一只苍白的小手轻轻推开。随着他的动作,初春煦风仿佛都明媚起来。这本是处人迹罕至的荒僻之地,然而此刻,黑塔下却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女孩上着白底描红海棠衫子,下着绯红百摺罗裙,然而衣衫因常年浆洗而有些褪色发白,斜阳倾照,宛如淡淡的红晕笼罩在她淡红的衣上,更显出这女孩身形单薄、纤瘦。然而这个看去单薄纤瘦的女孩子膝上却横着一柄剑,三尺青锋在夕晖下粲然生辉。她现在很饿。饥饿中,孤独、恐惧、彷徨与无助……这些令她万分烦躁。女孩站起身,在满树落英中,一振衣袖挥剑起舞,仿佛这能使她忘却被饥饿侵蚀的痛苦。清越的龙吟声中,那一抹柔和的红影在残阳下划出一道凌厉优美的弧度,万丈清光从她袖下飞掠而出,仿佛风华绝世的闪电。一时间夕晖都黯淡下去。女孩舞剑的身形在??夕色下宛如一道惊鸿照影。一树丁香雨落。那个女孩子,在那场淡紫色花瓣飘泻陨落的细雨中飞舞纵跃,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许久,一个极清极细的声音从高高的黑塔上飘下。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再这么耗费体力,会饿死得更快。”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很柔,略带着几分稚气,又慢条斯理。话说得虽客气,却半点也不会觉得他在跟你客气。黑塔虽然很高,女孩子仍是将那个人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听入了耳中。她收起长剑,缓缓走近那座黑塔,仰起脸,望向黑塔上窗棂阴影里的白衣少年,冷冷开口:“我饿不饿死,与你有何相干?”女孩子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稚气,也透着几分敌意与戒备。这时,一脉斜阳恰好映在对方脸上,她借着那点暖黄色的光,终于看清了黑塔里的人。那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半个身子慵懒地斜倚在窗棂边,脸上也挂着慵懒的淡淡笑容。女孩子一见到这少年的脸,便惊怔住。她多年流浪江湖,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似他这般风华绝世的少年。少年长着一张娃娃脸,莲面生春,下颔有些尖,笑起来一双桃花眼眯成两弯月牙,双颊有一对很深的笑涡,勾魂摄魄,仿佛一只狐狸。“是与我无关啊!我只是不想看见有人死在我住的地方。我不过想提醒你,死的时候换个地方而已。”他一言方毕,女孩子心中便不由着了火。她略一思索,索性便向他摊出了双手,脆生生地道:“那么你便给我吃的,不然我就在你这里饿死!”话语凉薄的少年仍是很温和地一笑,这次居然很好说话地点头道:“好啊!我丢吃的给你,你在下面可得接住了。”言罢,他的身影即消失在窗棂前。当少年的脸再度出现在窗口时,他手中已多了一块很精致的糕点。他向女孩子笑了笑,眨了眨眼,便将手中糕点朝窗外掷了下去。女孩目光精准,点足一跃,便将那块紫米糕稳稳接在手里,也顾不得仪态,张口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待吃完后,她又仔细吮了吮手上残留的余渣,抬头向塔上的少年道:“谢谢。”说罢,她竟又将小手向前摊了出去,作势“还要”。少年的目光静静落在她清丽无瑕的小脸上,凝视着她乌黑澄透的眸子,淡淡一笑:“你笑的时候样子可真漂亮呢,为什么总要冷着一张脸呢?”女孩子却不答话,只是咬着下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脸认真地说道:“我现在还是很饿,我还是会饿死的。你若是不想我饿死在你家门口,就再扔一块点心下来填饱我的肚子,我便走。”少年见她说完这句话后,芳颊微红的样子,反而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小丫头,你还真的是得寸进尺呢。”他顿了顿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以喂饱你的肚子,但你若是得到了好处,以后每回挨饿的时候,便跑来我家门口,那我岂不是永远都要被你缠着?”“……”女孩子咬紧下唇,一声不吭,然而血色夕阳下,她眼中却有波光盈盈而动。她骄傲地睁大双眼,努力不让那波光凝成水珠。少年心中一动,唇角一勾,微哂道:“其实死在我家门口,也没有什么。反正,我只要关上窗子睡一觉,自会有人来为你收尸……”女孩子听了他这句话,凝干眼中的泪光,唇边勾起一个笑,转身便要离去。黑塔上的少年看到她那冷笑,心里不知怎地,竟微微一震。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缓声又道:“可是,我并不想看到你死。”女孩子闻言一怔,登时顿住了脚步。她蓦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那高高的黑塔顶上、半倚在窗棂前看着自己的少年,眼里骤然浮现出几分迷惘。那少年又是沉默了一刻,笑容逐渐温和起来,声音听去也带上了依稀的暖意:“其实你不需要这么紧张的。以后你若是饿了,还是可以来找我,我也很乐意喂饱你的肚子。不过,我需要你陪我说说话。”说到这里,少年琉璃般的大眼睛闪了闪,双颊好看的笑涡,让女孩子不知不觉间消去了心中的戒备。少年看着她,缓缓问道:“那么,作为你的恩人,以后我问你什么,你便要回答我什么。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绝对不可以欺骗我。”女孩沉吟了片刻,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黑塔上的少年有些狡黠地冲她一笑:“那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却立即反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少年悠悠叹了口气,脸色似乎有几分不悦:“你这可就不乖了。现在是我问你,而不是让你问我。”“……”女孩子扭过头去,沉默了半晌,终于答道,“元青。”“那你姓什么呢?”女孩子迟疑了一刻,回道:“……沐。”“这不是你的真实姓名吧?”少年的声音顿时冷了下去,“若是真名,是不需要经过思考的。我说过,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绝对不可以骗我。”女孩子坦率地说道:“我没有骗你。‘元青’,是抚养我长大的恩人给我起的名字。至于姓氏……我并不知道我父母的真实姓名。以后我就姓沐,名元青,这不算骗你了吗?”少年歪着脑袋,似乎也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方轻笑着道:“好的,元青妹妹。那么,你今年多大?”“十二岁。”“嗯,小我一岁呢。”少年笑眯眯的,似乎很是满意这个答复。“你是拿剑的人,身手又这么好,为何会饿得连饭都没有得吃?”少年继续问道。“我是剑客,是与人比剑为生。但是……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人找我比剑了。”沐元青的神色顿时有些寥落。“难道,你的剑法太平庸?”这个少年似是完全不懂武功。“不。”沐元青冷笑道,“是因为那些大男人都打不过我。他们在我手下颜面尽失,因此不敢有人来找我比剑。至于那些真正的高手,则是不屑于向我挑战。”“原来如此。”少年点了点头,将托盘中剩下的五块糕点一并掷了下去。沐元青身姿宛若腾蛟起凤,身形流转间,已将这五块糕点稳稳托在自己掌心。她轻轻吁了口气,暗想着自己的晚饭终于有了着落,便抬起头,向那黑塔上的少年道谢道:“今日谢谢你。那么,我便告辞了。若是我明天还找不到人比剑,会再来这里找你的。”少年微微颔首:“什么时候想要吃的,都可以来我这儿,我一直都会住在这里。这黑塔上,也没有其他人。”一个很奇怪的人。沐元青想着,但没兴趣探究,只是手握长剑,转身离去。少年望着她的背影,浅浅地笑着,桃花眼里含着狡黠的光,笑得像只狐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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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
主角沐元青的性格很“强”,她在她身上看不到古代女子“寄丝萝以托乔木”的特质。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烽烟四起,乱世春秋,无论是沐元青和丁香的相爱却互相伤害,还是楚青沅的悲剧变化,笼罩整个故事的悲伤情绪从头到尾都没有散去。
——seni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