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坚持,常常妥协
★给透明的、沉默的、厌倦的、怅惘的你。
★纵然已将整颗心随世情放逐,总还是要牢牢守住一个角落,不容置疑,于事无补。
《在无尽无序的汪洋里,紧挨着你》是独眼的最新长篇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个生于70年代的“我”,独自抚养儿子核桃的日常生活。核桃的母亲真雅在核桃出生后不久赴美,而“我”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留了下来,变成一个研究所里的小职员。他的日常生活里,与父母家人彼此挑剔又彼此包容,与真雅的感情互相纠缠却再不靠近。丝丝缕缕的温情像温热的水蒸汽,将全书烘得柔软熨帖,被时代所嘲弄的人的命运,反而在这温情里显得愈发冰冷沉重,不可抗拒。
1.
儿子不在家,我活得像条狗。一觉睡过两个11点,起来裹着被子在床上抽烟。
下过雨,地面上的积水形成一个个坑,这么大的雨,我完全不知道,玻璃上有水雾,我扽着被子叼着烟蹭到窗前,伸手指,写上所长的名字,骂人话没来得及添,电话铃响起来。
我裹着被子像条挂在两个树枝之间的超重肉虫,勉强搭在电话和床之间。
中午要在所里聚餐,“不去。”我说。
电话那边笑着:“今儿还发钱呢。您老是不是好歹来一下啊?”
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体会到化蝶之后出壳的冷飕飕,皮上一层凉。
啧啧地抖着舌头跑出来,钻进厨房,瞥见堆在水池里的家伙,三天没洗了。
案子上剩下半碗泡面汤。
一个礼拜前拿炒锅做了个菜,现在长出一片白白的细毛,沉在锅底,赶紧把锅盖扣上,当没看见。好奇心害死人。
对着水龙头嘬了口凉水,刷牙洗脸,仔细刮胡子,在脖子喉结上摸了又摸,总觉得有倒刺儿。
弄上一头水,把支棱的头发压趴下。
连着几天没出屋,一直是白背心、运动裤,连内裤都没穿。
从沙发靠墙的缝儿里找出几双不定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脏袜子,扇呼着闻了闻,有个比较,
反正都是一个颜色的黑袜子,哪两只配成对儿都能穿。
衬衫、条绒西装、屁兜和膝盖各有一个洞的牛仔裤。
由鞋柜下面扒出双可穿的慢跑鞋,不至于趿拉着人字口老头鞋上街。
穿上外衣,才发现胸前有个大油点,也不知什么时候弄的。
凑合凑合吧。
我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看见儿子在门上写的红字:
“带钥匙,笨蛋!”
翻回去拿钥匙,顺便摸摸大衣兜儿,有十来块钱。
打车去吧,回来时候争取蹭别人的车。剩下的钱够买一袋方便面。
对,说不定还能发钱……
今年该写的稿,虽然差几万字,总比去年好。
去年聚餐之前,我正搬成箱的桔子,所长把我逮住,好一顿骂。
“你有空给杂志写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不好好搞搞你的研究。”
我心想我脑子空空如也,根本不知道研究什么。欠了一半的稿儿没写。
答应给研究室的一本书写两章,最后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跟研究室主任面前陪着笑脸,挨着白眼,他表示说,当初就没指望你。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刘从紧东头一张桌子边儿跑过来,说:
“老戴老戴,核桃呢?”
“没在。”
“上学呢?”
我想了想,说:“看他妈去了。”
“他妈?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瞥了她一眼说:“这不废话么。有小孩儿能没他妈么?”
她吐吐舌头缩缩脖儿:“唉唉唉,又一个妻离子散的故事啊。”
其实她问过,我也说过,但她的脸纯真得像失忆了。
同一个研究室的小王,研究生毕业分到所里两年了,不知道我还有个儿子,拽住小刘问个不停。我远远能听见她们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的声音。
我那张老不用的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就压着儿子的照片,只是东西乱灰厚,根本看不清楚。
所有人都在多功能厅里闹哄哄地吃饭。
老朱突着一对甲亢眼冲我过来:“小戴,你电话。”
“爸!快回家。”
“怎么了你这是?”
“我从机场打车回来。没给人钱呢。”
“不是说……”
“快点儿,我用的手机是司机的。”
他上一次去看他妈,是十年以前,五岁。
他妈本来要带他去过一辈子,结果不到两个月就送回来了。
这次本来说要去俩礼拜,现在还不到十天……
儿子梗着脖子坐在车上,面无惧色更无羞愧,
司机在前面手点方向盘,很不耐烦,空车牌没抬起来,计价器一直在走,我真希望能装没看见溜走。
钱,是管小刘借的,我耍赖说:
“都怪你说要发钱把我诓来。得对我负责。”
给了司机钱,赔了这许多不是,他向上梗着脖子看着我:
“你好好管管你儿子,小屁孩儿什么态度这是……”
我赶紧说:“都是他妈惯的,他妈惯的……”
核桃立刻空着手从车上跑下来,我听见他猛按电梯键,梯停人走分秒必争似的,也不等等我。
我背着他的包,拎着他的箱子,夹着一根棒球棒。
进了屋,他正拽着黑色的大垃圾袋敲哒我的烟灰缸,此举瞬间调转局面,反倒是我不好意思了,老老实实把他的东西放进他屋里,巴结着说:“饿不饿?”
伸手打算帮他收拾,又被他轰来赶去地嫌弃。
“有东西吃么?”他瞪着我。
我小心地坐在沙发边上,背着手试图把缝里的袜子再往里塞塞。
他说:“边儿去,别跟这儿碍眼。”
“你妈怎么样?”
“还那样。”
“你回来跟她说了么?”
“说了,她听没听见就不知道了。”
我只好起来,找电话卡,戴上眼镜,翻电话簿,拿电话,一通拨号:
“他已经回来了。现在北京呢。”
“哦?是么?”果不其然,苏真雅根本没意识到他已经走了,“那……那这样吧……好么?现在太忙了。我回头再跟你说。”
有什么可说的。
“戴建华!”
“嗯?”我正在折眼镜,核桃站在我旁边,冷冷地向下看着我。
“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又琢磨把我扔给那个女人?”
“什么叫‘那个女人’,她是你妈。”
“别转移话题避重就轻。”
“没有。只是让你去玩玩,看看她,增进一下了解……你不要总……”
“是为这个吗?”
“当然是了。上回我不答应你了么,我说了你以后就跟我在一块儿,对吧?”
“你记得啊?……”他吁了口气,说,“你这屋里都什么味儿了。”推开窗。
好一阵凉风,往深里闻,早上的雨味。
2.
儿子一回来,我像假期结束重新上班,带着一身假日综合症。
饭前要洗碗,饭后也要洗碗,因为他煮的方便面。
打哈欠打得眼泪乱流,可两只手上都是洗洁精的沫子,擦也不得。
儿子正对着电脑打游戏,由里屋高声喊:“把锅好好刷刷。”
我都洗好了。湿淋淋地放着,拿出烟来开始抽。
“我闻见了!”
“养个儿子真不如养条狗。”狗叫了我还能训它。
“狗得溜!”
核桃一在家,我没法踏实,
总在支愣着耳朵,听他那屋的动静,也许他什么都没干,可我放不下心。
好容易折腾到睡觉,我给他关上灯,
他在很淡的黑暗里眨眨眼,问:
“你当初是怎么看上她的?我要是你就不找那么个女的。”
“睡吧。”我转过身。
他倒从床上坐起来:“难道不是么?要是没她,没我,你现在……”
“我早得肺癌死了。行了吧?不要临睡之前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我是想不通。”他气哼哼地躺下,抓着枕头,“你从来都不说。”
“说什么?”
“说你们俩的事。”
“少儿不宜。”我关上门。
他的枕头打在门上。
如果盘点一下,这十几年,吃亏的绝对不是我。
没有苏真雅,没有核桃,我可能就是儿子不在家的那副德性。
相比之下,苏真雅更不值的,退回过去,把我抹掉,她一定过得更好。
这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那么要强的女人,不该年纪轻轻有了孩子。
核桃五岁,真雅从美国的大学里毕了业,刚刚在一家还不错的报社干了一阵子,自己租了套小公寓,谈了个美籍北欧裔金发蓝眼高个帅哥。
她打电话对我说:“把孩子送来美国吧,这边教育好一点,以后上美国大学。”
她用那种好商量的语气跟我说话,其实是她已经想好了,没什么商量,只是照顾我的情绪,用轻软的语气安抚我,为说服我做个铺垫。
她说:“我知道你,自在点儿好。”多体贴啊。
她说:“我能应付,我现在能当个好妈妈。真的。我在学呢,……我枕头边上放着那谁谁谁写的幼儿教育的书,
她在美国可有名了,跟林巧稚似的,我很有心得,做了笔记,你等等,念给你听……”
那时,我正失业,不知道第几次了。
我姐把核桃带回她家,临走的时候给我桌上留了字条:
“什么时候挣了钱,什么时候去我家接孩子。”
字条底下压着一百块钱。
“你让他来吧,我出机票钱。我说的你听见了么?喂?喂喂?”
“哦。”
“什么哦?”
我说:“那你有空来接他吧。”
说得像我跟她不是在两个洲而是只隔了一个故宫外加几条胡同。
我听见她的笑声,“你答应了?不许变卦啊。汉斯说你一定不会同意。”
“我有的可选么?”我小声嘟囔着,
脑子里回荡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真他妈淳朴啊,你就喜欢这种。
那个名字具象化成了一个欧洲农民,像贫穷的容克家勤劳的短工,在收割得哩哩啦啦的麦地里,对着夕阳露出敦厚的傻笑,伸手擦着草帽下毛孔硕大的白皮肤上红脸蛋附近的咸汗。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清。”
我说,来,来吧。就这样吧。
她说,好,等我订了机票再给你打电话。
……
※没有主人的狗,有时也想家
※你挡住了整个夜
※如果结果才重要,那么我对你来说微不足道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我第一次感觉到,当代的小说家已经有能力通过笑呵呵的人、苍凉凉的事、咔嚓咔嚓的虐心和啪嗒啪嗒的泪去正面质询那段“不能说的秘密”。
——胡续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