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讲述了曾国藩跌宕起伏的一生,揭露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一生遭遇过的五次重大挫折;与左宗棠的纠结和情谊;一生收入与支出;如何看待风水、相面、算卦和天命等。作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正直、清廉、智慧的“圣人”形象的曾国藩,一个矛盾、挣扎的深嵌体制核心的职业官员。透过曾国藩,读者可窥见中国传统官场微妙而复杂的“潜规则”与中国特色体制的独特生存哲学。
第一章 曾国藩一生的五次耻辱
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年),五十五岁的曾国藩在家书中对曾国荃回顾了他一生的三次“为众人所唾骂”及三次军事大失败:
余庚戌、辛亥间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癸丑、甲寅为长沙所唾骂,乙卯、丙辰为江西所唾骂,以及岳州之败、靖江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之时多矣,无一次不和血吞之。
第二年,他又在家信中对曾国荃回顾了平生“四大堑”:
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咸丰三年即一八五三年六月被赶出长沙)不与焉。第一次壬辰年(道光十二年即一八三二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道光三十年即一八五〇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咸丰四年即一八五四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咸丰五年即一八五五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
综合这两封信,让我们来历数一下曾国藩平生的五大耻辱。
一、秀才考试被考官公开批责
第一次是“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
壬辰年是道光十二年,这一年二十一岁的曾国藩又一次参加秀才考试。也许是天资确实钝拙,也许是父亲兼老师曾麟书的教育方法有问题,曾国藩此前五次考秀才,都名落孙山。道光十二年这一次,曾国藩考前下了苦功准备,考后也自觉发挥不错。结果发榜之日,却被学台(即湖南省学政,相当今天的省教育厅长)悬牌(发布公告),责其“文理太浅”,以佾生注册(“佾生”是指考秀才虽未入围但成绩尚好者,选取充任孔庙中祭礼乐舞的人员。获“佾生”资格则下次考试可免县试、府试,只参加院试即可,故称“半个秀才”)。
在一般人看来,获得“佾生”资格也算是小有收获,值得祝贺。曾国藩却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悬牌批责为奇耻大辱。回到家塾“利见斋”,他闭门不出,咬牙发愤。没想到这一次“悬牌批责”,居然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学了十六年也没有学通的曾国藩有如桶底脱落,豁然贯通,突破了父亲刻板教育下形成的僵化文笔思路,文理大进。转过年来,第七次参加考试,终于中了秀才。这平生第一大辱居然成了曾国藩一生功名的开场锣。又一年,他就中了举人;又四年,中进士,点翰林,从此飞黄腾达。
二、“画图甚陋”遭同事讥笑
|一|
第二次大辱,曾国藩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一种是“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这讲起来就要费些笔墨了。
曾国藩的京官生涯,仅从升迁角度看,是一帆风顺的。在京期间,他十年七迁,傲视群曹,从一个普通进士迅速成为副部级官员,这在道光年间是极为罕见的。
传统时代,人生的全部价值似乎都浓缩在升官发财四字之中。刚刚步入政治高层之际,曾国藩是十分兴奋的。他写家信说,“由从四品骤升二品,超越四级,迁擢不次”,如此顺利,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不无自负地说:“不特仆不自意其速化至此,即知好三数人,亦未敢为此不近情之称许。” 也就是说,不但我当初没想到自己会升得这样快,就是那些非常推重我的好朋友,也没有人敢做这样大胆的预期。得意之态,溢于言表。
然而,翻检曾国藩在京期间的诗文,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一路飞黄腾达之时,曾国藩的许多诗文中却充满了失望、不满和颓丧之语。
比如这一首:
我虽置身霄汉上,器小仅济瓶与罍。
立朝本非汲黯节,媚世又无张禹才。
似驴非驴马非马,自增形影良可咍。
…………
这是写给好友刘蓉的。意思是说,别看我现在身居庙堂之高,其实只是庙堂之上一个没用的小摆设。我既无法像汉代大臣汲黯那样不顾性命直言进谏,也无法像张禹那样,甘言媚世,谋取高位。天天这样不上不下、非驴非马地混日子,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而已。
再看另一首:
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如失乳儿。
…………
径求名酒一千斛,轰醉王城百不知。
…………
这是写给弟弟们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做这么一个小官,每天的工作如同支床石一样,疲倦麻木。我天天想念家乡,如同离了娘的小孩。愁闷极了,不如干脆找几瓶好酒,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有时候,他居然后悔进入仕途,梦想过上野人生活:
憾我不学山中人,少小从耕拾束薪。
…………
世事痴聋百不识,笑置诗书如埃尘。
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十月初四,也就是他升位实职副部长后十个月,他在家信中竟然做了这样的表示:“吾近于宦场,颇厌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惟势之所处,求退不能。但愿得诸弟稍有进步,家中略有仰事之资,即思决志归养,以行吾素。”
也就是说,他这个副部长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于国计民生无补。如果几个弟弟有谁能够出来做官,家里生计不至于困窘,他就打算辞官回家,侍奉堂上老人,不再混迹于官场了。
这样的文字还有许多。在写给陈源兖的信中,他说自己“时时有归家奉养之志”。咸丰元年(一八五一年)在写给欧阳兆熊的信中说自己近年来因“官牵私系,遂成废物”,“本欲移疾归去,不复尸素此间,重乖高堂之望,又逋责稍多,贾竖未能贳我,以是濡滞计期。岁以内,终当蝉蜕,不顾从子于万山中耳。” 也就是说,本想回家奉养父母,但是欠债太多,筹不到路费。不过不久之后,总会克服困难,返回家乡。在复江忠源信中也说:“计期岁内外,亦且移疾归去,闭关养疴,娱奉双亲。自审精神魄力,诚不足任天下之重,无为久虱此间,赧然人上也。”
是什么让他如此郁郁寡欢呢?
|二|
是道光晚年的政治低气压使曾国藩喘不过气来。
道光年间的大清王朝是一个病势危急、行将就木的病人。外部,鸦片战争让中华帝国臣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颠覆性的打击。内部,腐败已经渗透了帝国机体的每一个细胞,四肢五脏,无不腐烂,一场翻天覆地的大起义正在酝酿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大清朝的政治家们却燕巢幕上,安之若素。
道光皇帝在历史上以俭朴闻名,据故宫现存的画像看,道光皇帝确实节俭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然而,他的能力也就到此为止了。道光皇帝的政治性格是因循疲沓,苟且偷安。道光朝先后出任首辅的曹振镛、穆彰阿、潘世恩等人,也都是“多磕头,少说话”的角色。他们谨遵道光“修修抹抹”、敷衍度日的政治方针,山雨欲来风满楼,满朝却昏睡如醉,大家如同坐在一辆老旧破车里的乘客,眼看着它奔向深渊,却都噤口不言,如同不涉己事。
只有曾国藩郁怀如焚。早在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太平天国起义六年多前,曾国藩就敏锐地预感到,一场席卷全国的大动乱正在隐隐酝酿之中。那一年,他结识了后来的名将江忠源。在送江氏出京时,他对朋友说:“是人必立功名于天下,然当以节义死。”“时承平日久,闻者或骇之” 。可见,他已知大乱之不可避免。
身居翰林之时,他只能读书养望,对国家政治没有发言权。及至位列卿贰,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却发现正如同王蒙的那句话一样:“当了部长,才知道官小。”很多看上去很崇高的职位,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可以呼风唤雨。曾国藩发现,在因循懈怠的政治气氛下,他虽然身为副部长,但想要登高一呼,推动大清王朝进行根本改革,没有任何可能。他在礼部副部长任上,一天到晚虽然没有片刻休息,但忙的都是些“等因奉此”之类的公事,对国家大政丝毫无补。偶尔提一些革新主张,也都被部长大学士们弃置一旁,根本不予考虑。
这种污浊混沌的官场风气,让曾国藩感觉喘不过气来。他的书信文章中,充满了牢骚、愤懑和无奈。曾国藩对大部分同僚是十分看不起的:“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 也就是说,他做官有年,饱知官场习态。在上者但知做出一副宽大优容的样子,来培养自己的人气。在下者办事一味软媚求同,打圆场,做老好人。他后来对刘蓉说:“国藩入世已深,厌阅一种宽厚论说,模棱气象,养成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世界,误人家国,已非一日。偶有所触,则输囷肝胆,又与掀振一番。”
|三|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皇帝去世,年方二十、血气方刚的咸丰登基,罢黜穆彰阿,下诏“求言”。一时“天下称快”,朝野上下,为之一振。
曾国藩心情激奋,上了一道《应诏陈言疏》,痛斥当时的“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的官场作风,曲尽当时官场的丑恶形态:
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
曾国藩建议皇帝举行“日讲”,即加强学习,以本身的振作之气,扭转官场的泄沓之风,同时改革官员选拔办法,使进取之员有机会脱颖而出。
这道奏折得到了良好的反应。皇帝对他大为赞赏:“礼部侍郎曾国藩奏陈用人三策,朕详加披览,剀切明辩,切中情事,深堪嘉纳。”皇帝对他提出的“日讲”建议最感兴趣,命令他详细解释。于是曾国藩精心准备讲稿,并且画了一张解释讲堂布局的图表。不过他本不擅画,这张图画得相当难看。
讲稿在九卿中传阅之后,曾国藩成了北京官场议论的中心。大家议论的不是他的赤心血诚,而是讥笑他“画图太陋”。就这个水平,还充什么圣人门徒!
这固然是曾国藩准备不充分导致的自取其辱,其实又何尝不是北京官场当中看他风头太盛、锋芒太露而引发的自然反应。官场当中,对曾国藩这个憨头憨脑坐直升机飞上来的湖南愣头青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毕露,人必非之。众人皆醉,我也只好喝上几杯。天塌大家死,中国的事,急不得。激动、愤怒、抨击、更张,都是不成熟的表现。因此,要成熟,要心胸开阔,要辩证地、全面地看问题。天塌大家死,我何必独着急?
看到他的奏折中把京官描写得如此不堪,官员们气不打一处来。好嘛,满朝皆醉你独醒,满朝皆浊你独清?就你对大清朝忠心耿耿,我们都是废物?皇帝下了一个求言诏,你就真的独抒己见,把大家一竿子全打倒?
因此,曾国藩的这个“笑话”很快腾于众口,风传全城。人们见了他,都“目笑存之”,令曾国藩无地自容,寒了一辈子。这就是曾国藩所说的“平生第二大堑”。
……
序?岁月让人从批判走向了建设 / 柴静
自序?从细节中发现的曾国藩
第一编?正面:从“愤青”到“老奸巨猾”
第一章?曾国藩一生的五次耻辱
一、秀才考试被考官公开批责
二、“画图甚陋”遭同事讥笑
三、批评皇帝与被“京师权贵唾骂”
四、在长沙“打脱牙和血吞”
五、曾国藩的江西之困
第二章?既生左何生曾:曾左一生恩怨考
一、“笨鸟”与天才
二、第一次断交
三、“涤帅与我,情意郛洽之至”
四、“绝无良心科第二名”
五、最后的交集
第三章?曾国藩是如何“脱胎换骨”的
一、三十岁前是庸人
二、“脱胎换骨”
第二编?左侧面:曾国藩的收入和支出
第四章?京官曾国藩的经济生活
一、一中进士,身价百倍
二、翰林曾国藩的“窘”生活
第五章?“不要钱”的“大帅”
一、最清廉的统帅
二、曾国荃到底赚了多少钱
第六章?既清又浊的总督生涯
一、总督的“养廉银”与“陋规”
二、大清二百年无此总督衙门
三、曾国藩的遗产
第三编?右侧面:迷信和天命
第七章?曾国藩的风水、相面、算卦和天命
一、从信风水到信天命
二、精通相面,粗通算卦
三、曾国藩从神秘文化中得到了什么
第八章?曾国藩的笨拙与精明
一、智商不过中等
二、与众不同的“笨拙”,成就非同一般的精明
跋?成圣又如何 / 刘瑜
这个深嵌在体制核心中的职业官员,要以一种穷根究底的笨拙憨态,扎硬寨,打死仗,从皇家文化中解放出来,从道德诫命中解放出来,开始松绑挣脱,使这一阶层开始拥有自己的独立身份。曾国藩能成为曾国藩,靠的不是道德勇气,而是精神上不断地自我更新,“前世所袭误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创之”。
——柴静
曾国藩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出身卑微,资质平平,刚出道时是个见到啥不平事都要叽歪两句的“小愤青”;30岁时立志做圣人,跟朋友喝酒要反省,见到美色要反省,梦到发财要反省。中年之后创立湘军,只手挽救了大清王朝,却落下了“汉奸”“曾剃头”的骂名。这就是张宏杰给我们呈现的曾国藩:一生都活在矛盾与冲突中,一个有灵魂有体温有意思的“圣人”。
——罗振宇
张宏杰是真喜爱曾国藩。在新书《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中,他把曾国藩刻画成一个正直又不乏圆通、清廉却也有挣扎、智慧但又有点笨拙的学习型人才。正直、清廉、智慧固然是正人君子的题中之义,但是圆通、挣扎、笨拙则给他增添人性的质感——高大全这款男人早就out了,据说现在流行的是“缺陷美”。
——刘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