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文学(卷28)》:
腹部亮亮的、鼓鼓的,羞羞地站在静谧的月光里。月光银粉一样弥漫在天空里和大田里,吸吸鼻子,有一种馥郁清香的味道。那是和平的气息,那是丰收的气息,那是生命的气息,那是希望的气息。但战争的脚步,仍沿着麦垄间窄窄的小道,紧锣密鼓地走向夏季的火热。
北岳军区补充团供给科科长王胜,带着两个伤员在麦垄里爬了两天两夜,晚上的时候,才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阜平县西部的一个小山村,东寻西问找到了村长的家里。前天,他们在山里运送军粮,被一伙日本兵包围了。一场恶战后,部队被打得七零八落。
村长黑着脸,低着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也许,正赶上他心情最坏的时候吧。王科长请他帮忙派饭,他总是固执地摇着头:“夜黑了,村子小,部队多,派不过来啊。”在连年的战争和灾难下,去年颗粒无收,家家都饿死人,有不少人家逃到五台山西边去了。王科长用尽全身力气,忍住叫唤的肚子,凑上去,低声下气地说:“村长,行行好,可怜可怜吧。我不饿,只是躺一下,他们俩受了伤,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村长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仍是不言语。待一会儿,终于领着两个伤员走了。
虽是五月,夜风仍有些寒凉,吹着浑身的伤口,像一群群马蜂刺蜇。
王胜怔怔地站在屋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村长的妻子,一个三十多岁蓬头垢面的女人,正在晕黄的麻油灯下纺棉线。屋内还有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娃,一高一矮,四肢和身板细细薄薄,枯瘦如柴,头颅和眼睛却格外大,像戏台上的小鬼儿。
灶台上的锅里,稠稠的,冒着浓烈的香气。那是这家人的晚餐。
王胜的肚子猛烈地吼叫起来。
对于这个八路军的突然到来,女人是极不欢迎的,这从她那紧绷的脸上、乜斜的眼中,可以看得出来。
王胜的头“嗡嗡”地轰鸣。相比饥饿来说,他更需要好好地睡一觉。极度的困乏,使他已经顾不得一切细致的礼节,径直在纺车旁边空着的半个炕上躺了下去。
两个孩子好奇地凑上去,伸出小手摸摸他的手枪。女人大吃一惊,愤怒地猛拉一把,吓得孩子张大了嘴,身子直哆嗦,赶紧退得远远的,像两只受到惊吓的小刺猬。
王胜使劲地笑一笑:“没事的,枪里没子弹。”好奇是孩子们的天性,即使在贫困中。不—会儿,两只畏缩的“小刺猬”又试探着凑了上来。
“你从哪儿来?”大男孩小心地问。
“龙泉关西边打仗回来。”“那你到哪儿去,你们部队驻在哪儿?”他像查路条一样盘问。看得出,他或许是村里儿童团的一员。
“驻在阜平呢,我要回部队。”小的那个很惊奇似的,上前拉住了王胜的手。小手软软的,让王胜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小弟弟。他是四川自贡人,父母生过五个孩子,中间三个生下不久就病死了,最小的也是一个男孩。八年前,他离家时也是这么大,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王胜觉得这就是他的小弟弟。他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两个孩子。
“阜平不是闹灾荒吗?你们吃啥?”两个孩子还在穷追不舍。
母亲不耐烦地横了孩子们一眼,嘟囔起来:“这死孩儿,闹灾荒,老百姓饿死,当兵的还能饿死?”孩子们望了望他们的母亲,又看了看王胜,挤了两下眼睛。
王胜拉着他们的小手,其实是对他们母亲说的:“唉,军队也苦呢,老百姓吃啥,军队也吃啥。
老百姓吃树叶野菜,军队也一样的,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嘛。”女人停了停纺车,想了想,没说话,只是又添了一卷棉花。
“灾荒年,老乡没劳力,军队还要帮助老百姓搞生产……”一股力量催着他说下去,“我们还帮难民迁移到西边来,招呼他们吃和住……”她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男孩打断了王胜的话,对女人说:“娘,前几天东边来的灾民,不是说没有八路军帮着,早就饿死了吗?”“前天赵爷家来的亲戚,就是带小孩子的那个老头,”小孩子也抢着说,表示他知道的事并不比哥哥少,“他从山东逃荒来,到细腰涧边走不动了,躺下来快死啦,多亏八路军给了几斤黑豆,他才找到这里。”女人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
“八路军也不容易啊。”大家都没有说话。
“老百姓苦,军队也苦哩,吃不饱,还要打仗,断胳膊断腿的……”她又停了一下,擦了擦眼,“嗯,打走鬼子就能过安生日子了。”她抬起脸,望着窗外漆黑的天。
王胜躺在床沿,一翻身就会滚落下来。女人连忙把纺车往里边挪了挪,让孩子们把他推进去一点儿。
“靠里边一点儿,会跌下来的。”孩子们伸出四只手,用力推。王胜瘫倒着不动,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任凭他们使劲儿。
村长回来了。
女人眺下炕来,盛了满满—碗野菜汤,还有几个山药蛋,让大孩子端给王胜,一边对丈夫说:“这兄弟,是好人哩,喝口汤吧。”“我不饿。”王胜说。
“看你蔫蔫的,哪能不饿?喝口汤吧,没啥吃的。”他们一起来劝。大孩子还拉住王胜的手,要扶他起来。
“好,我自己来。”王胜勉强支起身子,慢慢地吃野菜和两枚山药蛋。
还没等吃完,女人就把碗夺过去,盛了第二碗。
王胜正要躺下去,两个孩子顶住了他的背:“再喝一点儿吧。”实在难以拒绝他们的盛情,王胜只得又吃了一碗。这时,他已感觉到胃里胀胀的,身上热热的,肚子平静了,身上也有了一些力量。
吃完饭,村长说出去到邻居家看看那两个伤员,就走了。
屋后面是一块黑黢黢的麦田,风吹来,可以闻到一缕缕细微的麦香,似乎还可以听到一阵阵低沉的拔节声。
女人继续纺棉花。昏暗的油灯下,浑厚的“嗡嗡”声中,一根细细的银线顽韧地从女人手中绵绵不断地抽出来。不一会儿,纺锭上的线槌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瞌睡虫终于爬上了王胜的眼皮。
第二天清早,王胜睁开眼,猛然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横躺在炕上。纺车呢,已经被他挤在土炕的边角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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