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笔会(2015)》:
阿桂阿桂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已有一段时间了,她常常唉唉地叹气,像只瘟鸡。木金担心她的身体,陪她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除了血压偏高、视力衰退、膝关节有点儿不舒服外其他都正常。可这个精神状态没病也会弄出病来呀。问她哪里不舒服,竟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木金要陪她出去散步,她不去;木金陪她看电视说话,她那似睡非睡爱理不理的样子,简直让木金无计可施。有时就听她自言自语:“唉,人,就是贱,贱!”木金就问:“说谁呢?”阿桂不答,心想,说自己呢,能说出口吗?阿桂越想自己越贱。不是吗?当年有同村人搬进城里住小高层的时候,她轧闹猛去看了一次,嚯,那装修一新的房子怎么看竟怎么舒服!阿桂回村里后,一度也叫木金到城里去买房,可买房不是搭鸡棚狗窝,城里的房子是要用百元大钞像砖块那样一叠一叠去堆起来的,阿桂明知木金在农业公司的那点儿工资没法买房,但她还是没少数落木金没本事。
好不容易盼到村里拆迁,开始像模像样地做起了城里人,子女也成家了,木金也退休了,自己也清闲了,可她慢慢地觉得自己处处都不自在。比如说吧,在小区门口遇见了熟人,阿桂会兴奋地上前打招呼,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周围的人会多看她几眼,那眼神里还带点鄙意。她要是在楼道里与人说话,邻居竟会开门出来食指竖到嘴边:“轻点儿,我家宝宝刚睡着。”有几次和人说话竟会有人从中劝架:“别吵了,别吵了,一个楼道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阿桂有点莫名其妙:我吵了?我怎么吵了?顷刻,她恍然大悟,她的大嗓门让人给误会了,她连忙说:“阿妈娘养下我呒没奶水,我这喉咙从小是用米糕堵(喂)大的。”就为这,阿桂三天两头要重复着为人解释。
比如说吧,阿桂要在小区里种点儿蔬菜什么的,木金就阻止她:“别瞎弄,这是公共绿地。”阿桂火了:“其他小区里也有人种,别人不管就你来管,我偏种。”木金无奈地摇摇头:“好,好,好,你种,你种。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事后,居委会果然上门劝说阿桂,要她自己处理那些蔬菜,让居委会处理还要罚款。这弄得阿桂很没面子。好在木金善解人意,他说我去处理,反正我脸皮厚,没面子无所谓,那些菜拔回来还可以吃上一两顿。阿桂白了木金一眼说:“要拔你最起劲儿。”后来阿桂想养条狗,在乡下她养着母子两条狗呢。木金又提醒她:“养狗要交费办证,每年为狗打疫苗,而且还不能让狗狗在小区里随地大小便,这些你做得到就养吧。”阿桂一听养狗还有那么多麻烦事,唉,算了,算了。
阿桂是个欢喜闹猛又闲不住的人,小区里不让种菜,养狗又太烦,还能做什么?其实阿桂很想和木金说说话,解解恹气,木金也愿意陪阿桂说话打发辰光,可就是讲不到一处。你比如,阿桂看电视剧,十集下来还搞不明白故事的来龙去脉,问木金这个女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木金笑她:“你看戏看买芝麻糖呀,这是解放军中暗藏的坏人,那是打人敌人内部的好人。”木金对阿桂也只能用好人坏人说事。
木金看新闻,阿桂打瞌睡,阿桂看纪实频道,也统统说成是嚼(编)出来的。到后来木金也懒得跟她解释,阿桂怎么说,木金都说对对。时间长了阿桂知道木金在糊弄自己,也不愿说什么了。好在客厅、卧室都有电视机,大家各看各的,自然也没有话说了。
可所有这一切也贱不到哪里去呀,严格说和贱不沾边呀。但阿桂知道自己贱了,贱了还不能说。
在“农业学大寨”那阵子,阿桂是铁姑娘队的一员勇将,比一般社员出工早、收工晚,特别是“双抢”季节,半夜两三点钟下田,晚上7点多才进家门。
抢收抢种么,头顶烈日,在滚烫的水田里插秧,且不说飞虫、蚂蟥骚扰,腰酸背痛侵袭,手脚肿胀得发亮,那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肿得像田螺头。那个苦呀,要不是在铁姑娘队里,她早就哭得稀里哗啦了。阿桂还是铁姑娘队队长雪英的哨子,每次出工前雪英就叫她:“阿桂,出工了。”于是阿桂根据前一天安排的计划,拉开嗓子吼:“喂,铁姑娘队注意,别忘了带上畚箕、扁担、秧绳和拔秧凳,到村头集合出工。”这一嗓子把偌大一个村庄都会喊醒。雪英也常常以表扬的口吻喊阿桂为“铁叫子”。木金是高中毕业后回乡的知青,也是大队的青年突击队队长,阿桂又生得漂亮,两个人就对上了眼。阿桂心想,哼,要不是自己一年级读一年,二年级读两年那点儿水平和晦气……结婚后的五六年里,木金当上了大队支书,他常常在社员大会上学着伟大舵手毛主席的样,左手叉腰,右手一挥一挥地讲形势,布置生产任务。在家里,阿桂却学着木金的样,左手叉腰,右手向他一挥一挥的:“去,拷点儿酱油来,顺便带瓶酒。”那口气俨然是个家长。刚开始木金真想发作,一转念,大概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顺便带瓶酒”给了他动力:这酒是他喝的呀,他能不去吗?于是拿上酱油瓶乖乖地去小商店了。阿桂满足了:别看木金是大队里的舵手,在家里他还得听她的。
木金也有不听的时候,阿桂会当场给他脸色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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