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文丛:我们家》:
怎样活随你
有时候,妻会颇为认真地问我:“认识你之后的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她问我那句话时,却像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口气中充满沧桑感……
我往往会半开玩笑地说:“认识我之前的那些年,你又都干了些什么呢?”
“考大学。”她仍然是一脸认真。
可不是吗?我们都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完成了一项事业——考大学,这似乎是我们这代人谋求独立与生存的一条捷径。
每当结束谈话的时候,妻总要用“一事无成”这句成语来对她认识我之后的这么多年作以总结,她愿意把自己目前所有取得的最高成就仍说成是“考大学”——“大学使我认识了你”,听了这语,我似乎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那么,在我眼里,在她认识我之后的这么多年,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作为当年中文系的一名“才女”,不写两笔似乎不大可能,即使在婚后,她仍然热衷于写作,曾经一度非常喜欢散文。有好几次我听她给朋友打电话时都要高声宣告:“中国最优秀的散文女作家诞生了!”而我家的书架上,也迅疾堆满了各种散文集和梁实秋、周作人等“散文大家”的文集。有好几次,我下班回家聊到单位的事情或路上的风闻,她总是忽然打断,说一声“这是散文!”弄得我谈兴全无。那一段,真是她散文写作的“高峰时期”,一天要写不止一篇的“散文”。后来灵感不够了,她想了一个主意,“改编”我的诗,我的《口哨》等诗就这么着被老婆“改编”成了“同名散文”。
我说:“你这么干,让人误以为是我的诗偷了你的散文。”
她说:“偷诗不算偷,诗应该为散文服务。”
那段时间,她可真是一切唯散文至上,连我家的每顿饭菜都散发着一股散文味儿……
可“散文时代”很快就过去了。过去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一些杂志已发表了她的多篇散文,北京一家出版社欲编一套“女性散文系列丛书”,准备出版她的散文集,可她突然宣布,自来水洗手,再也不写散文了……
她说:“散文真没劲,闲适无聊,真没意思!”
大概也只有我才了解“事变”的起因。有一天,我收到一本朋友从美国寄来的英文版《艾伦·金斯堡传》,令我爱不释手。写诗多年,艾伦·金斯堡是我最推崇的“大师”。中文系出身、当年也曾有过写诗经历的妻自然深知金斯堡的分量,但未必如我一般视其为“英雄”。威廉斯在《嚎叫》“导言”中曾写道:“女士们,拉紧你们的衣裙,我们就要步入地狱!”真正喜欢金斯堡的女士恐怕没有几个,可妻突然宣告:她要把这《雅舍文丛:我们家》译出来!不知是否受到我的情绪传染,看着我用有限的一点英文可怜巴巴地啃着这本厚厚的书而心有所动?诗人多多说:普拉斯掉下的每个扣子他都想了解。我大概也是这种情绪:金斯堡用过的每个酒杯我都想收藏。在这种情绪中,妻断然决定:翻译此书。
妻的英文比我好得多,还曾在我任教的外语学院“进修过”。那似乎又是一个故事,有个时期她在单位待得不顺心,思来想去,调哪儿都不舒服,便决心出国,她对我说:“我要出去了,你还可以跟出去陪读,反正你在这儿也混得不好。”后来,她调了一个单位,新领导知人善任,十分重用,她的英文进修也就随之结束了,大洋彼岸又离我们十分遥远了。尽管有进修资本,可她的英文毕竟不是专业的,翻译起来并不轻松。
我家11平方米的小屋堆满了各种新版的英汉辞典,我用于写作的一张大理石茶几也被占去了一半,长久以来,我就是坐在小板凳上写作的,早已练就了一副“铜股铁背,”而妻坐上去没几天就腰酸腿疼,竟躺倒了,待缓过劲儿来,接着再干……
那些日子,我再也吃不到现成的饭菜了,主妇已不再开火,主妇变成了一位勤奋的“翻译家”。读着她日渐增厚的译稿,从中了解到我热爱的大师艾伦·金斯堡的成长故事,我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了解到她正进行的工作,来信说有兴趣出版此书,但版权问题需要译者自己摆平。这似乎不是什么问题,我的诗人朋友、纽约《一行》诗刊的主编严力与金斯堡本人挺哥们儿的。
事情的结束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我的老友洪烛来西安参加一个笔会,我和妻去宾馆看望他,洪烛是我们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谈话问他问起妻目前在干什么,妻便大讲她的翻译,讲那本《艾伦·金斯堡传》。后来洪烛也谈到版权问题,由于他就在出版社工作,所以讲起来十分内行,他说仅有作者的同意是不够的,中国的出版社需要向对方出版社“购买”版权,而这笔需以美元支付的费用是国内的出版社所负担不起的,所以目前一般都不会接受这类译书……
妻说,即使不能出版,她也要把这《雅舍文丛:我们家》译完,就算是为我译的,只让我一个人看。这番表白让洪烛颇为感动,他说要把它写成文章,在情感散文领域洪烛一向是不放过生活中可能的素材。
在我百般劝说之下,妻中止了她的翻译生涯。每每想起这个破碎的翻译家之梦,她说:“都怪洪烛!这个实用主义者!”
接下去,妻怀孕了。这是今年春天的事。
从此她的生活变得格外忙碌,她提早准备了一切,好像那个孩子随时都会生下来似的……到了晚上,她又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写的什么呢?
“写一《雅舍文丛:我们家》,给我的孩子写一《雅舍文丛:我们家》,我要把怀他时每天的感受,周围的人和事都写下来,在他18岁时给他,只给他一个人读。”我想说:“这是一部史诗!”
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幸福,因为我知道,她是快乐的,这么多年,“一事无成”的她仍是快乐的,每件事都留下了一个过程。
这么多年,我在现实中为名所累,该怎样善待自己的女人?我不懂女权主义,我也不懂女强人,如果幸福快乐的生活把女人“埋葬”,我只能毫不犹豫地“埋葬”我的这一个——女人!
有一次,妻问我:“你对我就无所要求吗?”
我说:“怎么活随你!我只能要求我自己……”
这大概是生活的最高境界。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