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芜全集·第16卷:日记(1937-1961)》:
我们一家宿在沙河资源委员会贵阳区运务处的礼堂内,没有臭虫,电灯又终夜通明,睡眠甚为舒服。
一早便收拾行李,搬到2182汽车上,候车的颇多,说是要等一位熊教授才能开行。结果等到正午,还没见熊教授来,车上的其他的搭客,皆对这位不认识的人物,抱怨起来。分派车辆的罗懿则君亲到城内去催,回来说熊教授到花溪去了,车要等到明天才能开。杨泉生君在资委会运务处办事,是在贵阳初次认识的,便同罗懿则君商量,改乘2014汽车。车上所运为湖南出产的黑铅,正午便向重庆开走。2182汽车上的搭客,皆极羡慕,认为我们的运气好。
沿路天时晴时雨,气候亦很寒冷。到三桥,宪兵检查,即以西南公路局局长发的通行证与之观看,便极容易地通过了。检查站介绍三个难民上来搭车,其中有夫妇两人,还带两个小孩。他们是湖北人,在衡阳开小织布厂的,一路逃难,行李已卖得所剩不多了。女的生了小孩,不满一月,汽车开时,风极大,便头勒布帕,男的还张伞御风。他们携饭一篮,牛肉炒辣椒一碗,似刚吃饭,便叫上车来。车一面走,他们便一面吃饭。男的吃了几口,便递跟女的,且把怀中的小孩接来抱着,女的勉强吃一会,又接过小孩,把碗递给男的。显然吃饭极不方便,车一跳动,不是饭落车上,便是筷子夹菜夹不进嘴。看来狼狈,亦颇为亲热。半下午,便停车息在扎佐,离贵阳约四十公里。旅馆主人为一老妇,年六十余,儿子在外做事,自己一人当家,房间厨房厕所皆收拾得十分清洁,招待客人亦很客气周到,我们小孩子的尿布,她也替我们烤干。唯独床上臭虫太多,晚间不能熟睡,大感苦恼。这位老妇人最爱讲话,晚上葵带孩子们睡时,我到厨房去烤孩子的湿衣湿裤,她在旁边不禁赞叹地说:“你们才和气喃!”接着还说了很多。夜半葵捉臭虫要她加添灯油,她也很和气地起床,毫不抱怨。算是我们一路来旅馆女主人中最最和气的一位。
9月13日星期三早上落雨,一早起来打好背包,便将九件行李书箱,亲自抱上车去。葵抱三女坐司机位侧,我带三个小孩在车内。七点钟车便开行,一路风雨从篾篷洞飘入,孩子们都在喊冷。我便打开雨伞给他们遮住风雨,车开得很快,颠簸极大。汽车烟子弥漫车内,味道不甚好闻,同车一位太太便呕吐起来。我因夜来肚子不好过,早上又不爽快,看见狼藉车上的呕吐物,也几乎呕吐起来。我怀抱二女,大地又靠在腿上睡着了,大女又依在脚下,一只手还得张伞,替他们遮住风雨,便不得不格外打起精神,招呼他们。
九点钟到乌江,此地江流湍急,山势雄壮,路在江之两岸,汽车沿山盘旋而行。刚满五岁的大地精神尚好,一路上高坐在背包上向外观望,每见一里程碑,即问走了几里,过一镇市,尤使他高兴。正午到遵义,汽车开到资源委员会遵义车站上,司机便说机件损坏,须大事修理,而所需的重要配件,且要到重庆才可以找到,这一来就要抛相当时间的锚了。遂取下行李,住车站对面的上海旅社。幸此地生活程度尚低,鸡蛋五六元一个,馒头烧饼五元一个,客饭八十元一客,菜相当好。夜间睡在床上,听见廖司机在同旅店女主人闲谈,用半庄半谐的口吻,要女店主给他介绍一位太太,最后不断郑而重之地说:“乱七八糟的可不要,我一讨亲,就要讨规规矩矩的。”我奇异起来,他昨夜在扎佐不是曾对我说,他有妻子在重庆么?而且是在缅甸讨的摆夷姑娘。
9月14日星期四早上一起来,见2180汽车开行,1014汽车的廖司机站在车头的侧边,他是去重庆取汽车配件去了。饭后,在旅店写信,把抛锚的事情告诉在贵阳的友人,信共四封,分发与杨泉生、熊佛西、方敬等人。我们希望在贵阳资源委员会运务处做事的友人,能在车子方面跟我们想点办法,并盼望2218汽车到来,能够搭乘我们。葵觉得遵义地方生活程度低,暂留一时也好,让大家休息休息,并谓离重庆甚近,很愿长住下来。但我听见本地人说,一年雨水甚多,和贵阳差不远,我就不大喜欢了。我这次在贵阳半月多,只碰着三两个晴天,真是苦雨够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