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玄》与魏初玄学
宋衷释《易》解《玄》,为魏初玄学发展中的重要一环。在解释思路上,他首开并重《易》《玄》之风,以《易》释《玄》。如注“交。阳交于阴,阴交于阳,物登明堂,矞矞皇皇”曰:“于七分息卦为泰,升阳在三,已出地上也。”①在解释方式上,发扬古文易学的义理阐释传统。这两点对汉末魏初学者有深刻影响,宋衷学传承分为三系:一系为李仁、李。《三国志·蜀书·李传》曰:“父仁,字德贤,与同县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忠(衷) 等学。具传其业,又从默讲论义理、五经,……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传》《太玄指归》,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与王氏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一系为王肃。《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曰:“肃字子雍。年十八,从宋忠(衷)读《太玄》,而更为之解。”一系为王弼,其家学与荆州学派关系密切,刘表受学于同郡王畅(王粲的祖父),王弼祖父王凯与族兄王粲曾投奔刘表,王粲著有《荆州文学官志》,说明二人受荆州学影响很大。三系中,王肃、王弼一系的学术构建影响远大于李一系。
王肃是魏晋官方经学的代表,非常青睐古文经学的义理阐释,对融合今古文的经学大师郑玄也有批评。“郑氏学行五十载矣,自肃成童,始志于学而学郑氏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其《本传》也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 王肃指责郑学“义理不安”,要“夺而易之”,其实是把郑学的今文说改为古文说。蒙文通曾曰:“子雍以前,古学尚牵合于今文,子雍而后皆一摈今文而不取,则古学之纯,又不可谓非南学之长也。” 王肃偏向古文学,体现为:一是对经典音义非常重视,曾作《周易音》《毛诗音》《三礼音》。二是注重“义理释《易》”。王应麟曰:“王肃注《易》十卷,今不传。其注‘噬干胏,得金矢’,曰:‘四体离阴卦,骨之象。骨在干肉,脯之象。金矢所以获野禽,故食之反得金矢。君子于味必思其毒,于利必备其难。’”从这条材料看,王肃先分析爻之象,后得出君子进退之理,与宋衷“义理释《易》”的解经思路一致。三是并重《易》《玄》,曾作《周易注》、扬子《太玄经注》七卷,都未曾保留下来,其具体内容也就无法得知,只能从其著作和学术渊源来推断,他是受了宋衷《易》《玄》并重学风的影响。
王弼作为汉魏古文易学的集大成者,其家学与荆州学派密切关联。汤用彤认为:“王弼之家学,上溯荆州,出于宋氏。夫宋氏重性与天道,辅嗣好玄理,其中演变应有相当之连系也。……张惠言说,王弼注《易》,祖述肃说,特去其比附爻象者。此推论若确,则由首称仲子,再传子雍,终有辅嗣,可谓一脉相传者也。”王弼上承宋衷学,其实是继承了自费直以来的古文易学的解释理路。王弼易学承传费氏学,中间环节则是郑玄。宋人石介曰:“王弼多取康成旧说,为之训解,今之《易》盖出于费直之学也。”(《周易义海撮要》)和王肃一样,王弼虽学郑玄但对其也有指正。李石曰:“王弼注《易》,刻木偶为郑玄像,见其所误辄呼
叱之。”王弼“呼叱”郑玄的当是今文易学部分,承继的则是古文易学的“义理释《易》”传统。具体表现为三点:
一是《易经》体例的“以传附经”。王弼使《易》在体例上“以传附经”,不算首创,而是沿袭了费直以来古文易学“以传解经” 的方式。费直把《彖传》《象传》《系辞》合为一目,前加“传”字,列在每卦本经之后,是以《彖》《象》附经。王弼“移《系辞》(《小象传》)上、下传附爻辞之下,每爻加‘《象》曰’,又移《文言》附‘乾’‘坤’,加‘《文言》曰’,而以《系辞》上、下传,施之《说卦》前后两篇”①。从吕氏所举“王弼易”的易例看,王弼还吸取了郑玄“合《彖传》《象传》于经,于《彖传》加‘《彖》曰’,于《象传》(《大象传》)加‘象曰’”(《古周易·郑康成易》)的体例。王弼的“以传附经” 在形式上比费直、郑玄更多地把与经紧密联结的“传”附在“经”后,更贴近“经传相合”的解释理路。
二是解释方式的“以理传《易》”。王弼解《易》扫象数、倡义理,如注“乾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时曰:“出潜离隐,故曰‘见龙’;处于地上,故曰‘在田’。德施周普,居中不偏,虽非君位,君之德也。初则不彰,三则‘乾乾’,四则‘或跃’,上则过亢。‘利见大人’,唯二、五焉。”②王弼杂用《象传》《文言》来释经,比费直“以传解经”更细致、更娴熟,体现了《传》不离《经》的简易原则。王炎曰:“焦延寿、京房、孟喜之徒遁入于小数,曲学无足深诮,而郑玄、虞翻之流穿凿附会,象既支离,理兹晦蚀,王弼承其后,遽弃象不论,后人乐其说之简且便也,故汉儒之学尽废而弼之注释独存于今。”这就反映了汉魏易学从象数学到义理学的变迁,王弼简而便的“以传解经”使易理得以彰显,在汉魏之际有倡导易学义理之风的功劳。
三是解释资源的“《易》《老》融合”。王弼易学在解释资源上吸取《老子》《庄子》,体现了融合儒道、融合《易》《老》、融合《易》《玄》的解释取向,由此奠定了魏晋玄学的思想基调。融合儒道在扬雄《太玄》中就有明显体现③,“观大《易》之损益,览老氏之倚伏” (《汉书·扬雄传》)。荆州学派则是融合《易》《玄》的先锋,宋衷又为《太玄》义理学的核心人物。所以,古文易学的解释资源由扬雄《太玄》的《易》《老》合说到宋衷的《易》《玄》合说,都对王弼融合《易》《老》解《易》产生了重要影响。汤用彤曾言:“易学关于天道,辅之以《太玄》,在汉末最为流行。马、郑而外,荆州宋衷、江东虞翻,北方荀爽,各不相同。……汉代旧《易》偏于象数,率以阴阳为家。魏晋新《易》渐趋纯理,遂常以《老》《庄》解《易》。”充分说明“以《老》《庄》解《易》” 的《易》义理学在魏初逐渐成为经学主导。
从费直至王弼的汉魏古文易学,偏重义理解《易》。章如愚曰:“三《易》同祖伏羲,而文王之《易》独以理传,五家同传《周易》,而费氏之学独以理传,马、王诸儒同释《易》之学,而王弼之注独以理传,然则明《易》之要在理而已矣。”《易》义理学发展至魏初,和象数易学相比,一直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费直、王弼堪称代表。而在这一阶段的扬雄及其《太玄》没有成为古文易学的典范,主要是因为扬雄处在两汉之际今文经学逐渐衰落、古文经学悄然兴起的时期,《太玄》以“作”的方式解《易》,自然是象数和义理并重,也参有今文易学的优秀成果,这也许就是它在易学史上难以划归为今文易学或古文易学、象数易学或义理易学的原因。但无法否认的是,扬雄在费直之后极力践行费直“义理释《易》”的古文易学解经方式,并融合《易》《老》,直接影响了汉末《易》义理学和《玄》义理学并重的荆州学派的形成,也对王弼“义理释《易》”的两大核心———“传不离经”的解释方式和《易》《老》融合的思想内容———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太玄》的易学史地位也因“义理释《易》”得以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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