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能力和形式之间
——论康德和胡塞尔先验哲学的困境与出路
众所周知,康德和胡塞尔都把自己的哲学称之为“先验哲学”或“先验的观念论”,而先验(transzendental)的含义,按照康德的说法就是先于经验而去追溯经验知识之所以可能的先天条件,而根据胡塞尔的解释则是使现实生活世界提升到它得以可能的本质或理念的世界,即“可能世界”。两种说法的意思是一脉相承的,它们所追溯到的那个先天条件或“可能世界”也都具有双重的性质,即一方面具有把自己的功能发挥和显现出来的自发的能动性,另方面同时又构成一种固定的、永恒不变的形式关联,是对绝对的先验真理的最终建构。这两方面,即能力和形式之间,存在着一种本质上的不相容性,但往往并不为康德和胡塞尔本人所察觉,而是由他们的后继者所揭示出来,并只有通过超出先验哲学的视野才能找到理论上的出路。
一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把认识的两大要素即感性和知性(其中也包括理性)称之为两种能力(Verm?gen),最著名的表述是下面这段话:“我们的知识来自于内心的两个基本来源,其中第一个是感受表象的能力(对印象的接受性),第二个是通过这些表象来认识一个对象的能力(概念的自发性);通过第一个来源,一个对象被给予我们,通过第二个来源,对象在与那个(作为内心的单纯规定的)表象的关系中被思维。所以直观和概念构成我们一切知识的要素,以至于概念没有以某种方式与之相应的直观,或直观没有概念,都不能产生知识。”[?《纯粹理性批判》,A50=B74,邓晓芒译,杨祖陶校,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1页。
]但这两种能力同时又被当作是两种形式。就直观方面而言,所谓直观(Anschauung)无非是知识与对象发生关系的直接的方式,“只有感性才给我们提供出直观”,因为“通过我们被对象所刺激的方式来获得表象的这种能力(接受能力),就叫作感性”[?同上,A19=B33,第25页。
]。可见,直观虽然本身就是感性的能力或直观能力,但同时又是感性所获得、并且是感性所“提供出”的那种表象。这些表象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直观的内容,即后天感官所获得的感觉和印象,称为“经验性的直观”;一个是直观的形式,即先天“提供出”的时间和空间。康德要讨论的只是直观的先天形式方面(“先验感性论”),内容方面的具体讨论他留给心理学。因此,他认为“这种先天直观的能力不涉及现象的质料……它只涉及现象的形式——空间和时间”[?《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43页。
]。
至于知性方面,它的表象不是直观而是概念,这些概念不是从对象获得的,而是由知性自己自发地产生出来的。他说:“那种自己产生表象的能力,或者说认识的自发性,就是知性”;因此知性和对象的关系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感性直观做间接的思维,“对感性直观对象进行思维的能力就是知性”[?《纯粹理性批判》,A51=B75,第52页。
]。所以知性能力和感性能力虽然都是能力,但却是两种不同的能力,前者特别被康德称之为机能(Funktion,“起作用”的意思)。“我所谓的机能是指把各种不同的表象在一个共同表象之下加以整理的行动的统一性”[?同上,A68=B93,第63页。
]。这种机能在形式逻辑上表现为各种(十二种)判断,而当每一种判断形式被用来综合一个直观对象时,就体现为范畴(Kategorie)。这些范畴都是纯粹知性自发地产生的一些概念,就其本身而言它们只不过是一些“思维的形式”,它们的作用就在于把那些直观杂多的材料综合成对象,“这样一来,作为单纯思维形式的范畴就获得了客观实在性,即获得了对能够在直观中给予我们的那些对象的应用”[?同上,B150,第100页。
]。所以范畴虽然是一些形式,但其作用恰好在于实现知性自发的能动性机能。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康德认识论的两个基本层次即感性和知性中,他首先是立足于主体的两种能力来进行分析的,一种是被动接受的能力(感性),一种是主动思维的能力(知性);其次,这些能力都体现为某种形式,前者体现为直观的纯形式(时空),后者体现为思维的纯形式(范畴)。显然,在康德看来,一种能力如果不能体现为某种形式,则还不能够称为真正的能力,形式是能力能够产生出结果来的先天条件(Bedingung)。例如感性的直观形式就是感性能力能够真正接受到感官材料的先天条件,知性的范畴就是知性能够综合直观杂多而形成有关对象的知识的先天条件。能力和形式,一个是能动的活动(就连感性的接受性也含有某种能动性,只是没有知性那么强),一个是确定的结构;活动必然表现为一定的形式,而形式又体现出能动的规范作用。如果没有主体的能力把形式凝聚起来、组织起来,那些形式就只是一些游离的、偶然碰上的表象(如亚里士多德偶然发现的十个或十五个范畴),甚至是休谟的后天联想作用的产物。反之,没有形式来体现和贯彻主体的能动性,则这种能动性就还只是潜在的可能性,而得不到现实的运用,甚至也不能被我们直观到或意识到。所以康德谈到感性能力时说:“既然主体被对象刺激的接受性必然先行于对这个客体的一切直观,所以很好理解,一切现象的形式如何能够在一切现实的知觉之先、因而先天地在内心中被给予”[?《纯粹理性批判》,A26=B42,第31页。
],主体的接受能力先于对客体的直观,所以直观中的先天的纯形式也就先于直观中的后天的知觉材料,直观的纯形式是主体接受能力在接受感性材料时的全权代表。在谈到知性能力时康德又说:“一般综合只不过是想象力的结果,即灵魂的一种盲目的、尽管是不可缺少的机能的结果,没有它,我们就绝对不会有什么知识,但我们很少哪怕有一次意识到它。不过,把这种综合用概念来表达,这是应归之于知性的一种机能,知性借此才第一次使我们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同上,A78=B104,第70页。
]如果没有知性的概念(范畴)把想象力的“盲目的”综合机能确定地表达出来,我们就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有这种能力,也就无法用这种能力去建构知识。
二
应当说,在康德那里,能力的主体性和形式的确定性之间具有一种辩证的同一关系,双方谁也离不开谁。如在感性能力方面,“如果我们把我们的主体、哪怕只要把一般感官的主观性状取消掉了的话,客体在空间和时间里的一切性状、一切关系,乃至于空间和时间本身就都会消失,并且它们作为现象不能自在地实存,而只能在我们里面实存”[?《纯粹理性批判》,A42=B59,第42页。
]。空间和时间并不是自在存在的东西,而就是感性的接受能力本身的纯形式。同样,知性的范畴虽然相对于其形式逻辑层面来说是关于内容(经验直观对象)的概念,但它本身仍然并非自在之物的属性,而是知性的逻辑机能的作用方式,所以它能够从这些逻辑机能中引申出来。“赋予一个判断中的各种不同表象以统一性的那同一个机能,也赋予一个直观中各种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这种统一性用普遍的方式来表达,就叫作纯粹知性概念。所以同一个知性,正是通过同一些行动,在概念中曾借助于分析的统一完成了一个判断的逻辑形式,它也就借助于一般直观中杂多的综合统一,而把一种先验的内容带进它的表象之中。”[?同上,A79—80=B104—105,第71页。
]不过,康德的这种能力和形式的同一性观点并不彻底。在具体的论述中,他往往忘记了他的形式其实并不是一种固定的框架,而只是主体活动的一些方式。他力图做到把这些形式分门别类地划分开来,确定它们的位置和层次关系,就像拆散一个机器的各个部件一样将它们拆开来考察,然后又把它们装配起来。因此他对于自己的整个知识结构体系的看法是由特定的建筑术所建造起来的一座大厦,而不像后来的哲学家(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等)所理解的那样形成一个有机生长和发展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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