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垂危之际,文艺女兵陶小童回忆起过往。为救她而牺牲的团支书王掖生、为宣传队的存在而放弃前途的刘队长、油嘴滑舌而又令她心动的徐北方、对她又爱又恨的女班长孙煤……在这个似乎人人都忙着扫地、冲厕所、喂猪的宣传队里,多愁善感的陶小童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无论怎样锻炼,她都难以像别人一样“成熟”。于是,她决定把心肠变硬,从过去那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变成一个顽强的女战士。她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色调不知什么时候褪尽了,她变得坚强、执拗,有时在她的目光中,人们能发现一星残酷的东西……
我光着脚丫,头发像一堆快要腐烂的水藻泡在泥浆里。泥浆渐渐变稠了,我的头因此动不了,似乎头发是伸进土壤的无数条根须。
我动不了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我快死了。对这点,我特别理智。不过我还是想动一动,这个姿势死起来太不舒服了。我几乎被倒悬着。山势很陡,我的头朝下坡躺着,不久前那场泥石流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把我搁在这儿。
这棵和我一样年轻的树,是跟我一块儿倒下去的。假如我当时不那样死乞白赖地搂紧它,肯定死得相当爽快。它的树冠很密实,整个盖住了我,以免飞来一只鹞子啄我的眼珠。山里鹞子很多,我亲眼看见这些天使把一只羊剔成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
天是深蓝色的,我看不见远处,但我知道山头上肯定有一道漂亮的夕阳,因为我头顶上的这些树叶像金子。大自然丝毫不因我要死而改变点儿什么,这可太令人伤心了。
我的死,多少有点儿马虎。本来挺壮烈的事,搞得不了了之。周围该有些人才对,那样气氛肯定不错。死是人生舞台上最后一招儿,理应有点儿反响。会有各种反响的,比如大美丽孙煤,她可能不会哭,搞不好还会振奋一下,“瞧,他又成我的了。”她曾是我的班长、好友、保护人和情敌。本来我认为“情敌”这词挺浪漫,自打她给了我一耳光,我才对这层关系严肃起来。我其实无意与她为敌,我没那个实力。她长相漂亮得要命,只要冲哪个男子投个眼风,他就得全线崩溃。她丢了他可不赖我,完完全全是她自己大意。
入伍头一天,我和他就彼此关注起来,这感觉很神秘。“他叫徐北方。”孙煤告诉我,她的眼神有点儿狐疑。现在想起来,她打那时起就开始提防我了。其实那时我才十六岁,欠发育的两条细腿使我显得贼瘦,一点儿看头也没有,却不知是什么吸引得他总朝我出神。
“徐北方,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孙煤意识到我和他这种目光来往反而危险,便喊住了他。
他过来了。孙煤正在替我缝领章,这时停下手,对我侧目而视,她的感觉同样神秘。我简直不敢相信舞台上又蠢又丑的“胡传魁”,就是这个翩翩人物扮演的。头天晚上胡传魁的扮演者得了急症,他临时客串,演得还挺像样,只是在与阿庆嫂逗趣时笑得太狂,竟把个大肚子抖掉在台上——因为他瘦,临时给他揣了个棉花包。
“你的模样挺逗……”走近还这么瞧我可就不妥了,我急忙去看孙煤的眼睛。虽然刚刚相处,我已懂得这双美丽眼睛的阴晴圆缺。
“我来介绍吧!”孙煤急匆匆地插到我和他中间,“她叫陶小童;这位呢,是老兵油子徐北方。来吧,你们握个手!”她把我们完全置于她的安排中,好像我们相识是由于她行了方便。
我们没敢握手,孙煤笑起来,她的计谋得逞了。我俩都红起脸来,似乎心里真有鬼。那回他讪讪地走了。过了几天,他见到我,表情自然了些。那天是老兵教新兵刺杀,木枪上有根刺扎进了我的手掌,孙煤替我挑刺时,他凑了过来,用关心的眼神看着。
“有什么看头?”
“看你笨手笨脚,还不如我。”他说。
“那你来!”
他落落大方地抓起我的手。孙煤这下倒意外了。
“你这人真讨厌!”她说。
“你这人真可爱。”他说。于是,孙煤被逗笑了。从一开始我就特爱看这个美丽的女班长笑,她的笑是灿烂的。冲谁一笑,谁就等于发了一笔精神大洋财。
事后,大美丽班长显得很烦躁,她对我说:“我告诉你,你以后少理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关于这点,团支书王掖生也暗示过我。
我得设法改变一下首足颠倒的睡姿。谁有团支书那个本事?他酷爱拿大顶,并多次介绍:拿大顶能使身体得到最有效的休息。反其道而行之的生理循环毕竟不合常理,此刻我感到它对我的折磨,超过其他七八处伤痛。山这会儿倒很安静,我盼它再发一次泥石流,调整一下我的位置,死既是长眠,躺的地方不能太将就。
团支书王掖生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搞不好也跟我一样,老老实实地躺在哪里。他若能动一动,一定会找我的。要是找到我,我就跟他聊聊。我要告诉他,我宁愿听他做思想工作也不听他谈爱情。他一谈爱情就失去了威信。在爱情以外的领域,他算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除了长相一般,其他都太不一般了。
他很直截了当地说过我:“你这人啥都不缺,就缺思想改造。”他当时手里拿着笤帚。
每天我听号声起床时,院子里扫地的人已干到了白热化。我不是故意偷懒,而是认为院子实在够干净了。有的人把角落的垃圾扫到路当中,又有人把路当中的垃圾扫回角落。至于正在崛起的庞大的垃圾堆,不管它如何用恶臭折损大伙儿的寿命,都无人对它感兴趣。扫地的人们十分严肃,有种神圣的意味,虽然我认为地大可不必搞得像脸一样洁净,但每回经过扫地的人群时,总有类似好逸恶劳的惭愧。有一次,我也拿起一把笤帚,还没扫,就有人对我大喊道:“你放下,那是我的!”那人不客气地从我手里夺过笤帚,在我面前横一下竖一下,很神气地扫开了。我当时好生奇怪,好像我拿的不是笤帚,而是人家的饭碗!
“要争取入团,自己又不努力。”团支书对我说,“我调查过,每次扫地都有两个人不参加。你和徐北方。是不是?”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他又没结盟。
团支书点起一堆火,把巨大的垃圾堆上的可燃物质处理了一部分。我望着他方方的后脑勺,想着他何苦老跟我过不去。
“……根本找不到笤帚哇。你知道,老兵都把它藏着。”
“人家小彭也是新兵!”他指的是扫地人群中最活跃的矮胖子彭沙沙。
彭沙沙干起活儿来简直叱咤风云,端水冲厕所总是一路呼啸:“让开让开!”来不及躲闪,一盆水已泼到你的脚上,她却忙得连“对不起”都懒得讲,接着干下一件事去了。自从她发明用手搅拌猪食,其他人再也不敢用过去那根木棒了。用木棒和用手在思想改造上到底差着一个层次。
“这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团支书又说,“你对思想改造啥认识也没有!”火总烧不旺,烟却特大,他被熏得擤了把鼻涕。他多次发动群众把这座垃圾山移走,但人们用沉默嘲笑了他:甭妄想。我发现大伙儿对真格的体力活儿并不起劲儿。
天色暗了,这山里别有狼什么的。我还没死,被它生拉活拽可不好受。到目前为止,我对死还如此无所谓,这证明我不是孬种。等有人发现我时,一定会惊呆:瞧这女兵死得多妙——还像活着一样微笑!至于光着脚丫、满头烂泥,希望他们别在意。
其实我生前倒不怎么微笑。一笑就傻呵呵地咧开嘴。奇怪的是,竟有人说我笑得很聪明。
“我发现只有你笑对了地方。”
刚才徐北方还在刻薄乐队的号手伊农,说他练号像达摩面壁。伊农每天五更起床,死抵住一面墙壁就开始吹。徐北方分析他的号声之所以毫无人情味,跟他总是背朝世界吹奏有关。这话引得我傻笑起来。
“你笑是你搞懂了可笑之处。”徐北方说,“很多人笑是随大流。”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笑,叫微笑。”说完他摆了张自以为是微笑的怪脸。
这时,孙煤走了进来,食堂顿时像照进一缕阳光。她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衫,俏得无与伦比。在那个年代穿红的需要大气魄。我发现徐北方早把我撇下了。
“喂,大美丽!你这件衣裳是借李铁梅的吧!”有人怪叫。
其他人齐声合唱:“噢,大美丽!噢,大美丽!”
孙煤直挺挺闯进男性阵营,用饭盆挨个儿磕那些后脑勺。人们嘻哈着躲开她亲切的虐待,但很快又凑了上去。
她不反对别人叫她“大美丽”。尤其穿这件衬衫,就是专门要惹人叫几声的。她提了干,绝不牺牲半点儿优势,尽可能地区别于普通一兵。她磕在徐北方头上的那一记最轻,但脸上却充满仇恨。
我知道我又惹她不快了。徐北方对我有点儿兴趣,这不能怪我呀!
“他干吗老那样看你?”有一天她恼火地问我。
我无话可答。她异样地笑笑,意思是:你真能装傻。过了一会儿,她专注地照了照镜子,说:“你就是白。宣传队数你最白了——一白遮十丑呀!”
不知是夸我白,还是暗示我丑。没人的时候,我也痛痛快快地照了好长时间的镜子。我才不丑呢!对这点我心里还有底。只是我的脸长得过分干净,眉毛淡得只有两弯影子。我阿奶对我这副相貌满心欢喜。“女孩子两只眼大得像桂圆,不雅,不好看。”阿奶见到漂亮女孩就这样说。她认为女孩子的眼睛不要大,但要干净,黑白不能有一点儿含混。自我出世,就枕着一个特别的枕头:里面装着蚕沙,据说蚕沙可以明目。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一种屎。所以我对阿奶这种恶劣的做法始终怀恨在心。但我从没抗拒过,因为既能收集这么多蚕屎,可见阿奶的劲头和决心了。
我对阿爷的态度就大不同了。我敢反对他,跟他发脾气,因为我知道他好欺负。阿奶只要说一声:“你要再烦我,我就把小童送回上海她父母那里去!”阿爷就不作声了,接着便猛讨好我。
有一次团支书王掖生找到我:“你就是陶小童?”他拿着我的入团申请书。新兵连所有人都写申请书,我也写了。反正没有比入团申请书更好的东西可写。他们都是相互抄着写的,我没抄。谁知没抄反而倒霉,团支书叫我重新写过。
“申请书是严肃的,你写的这叫啥?”他和蔼地说。
我说我可动了真感情。
他“呵呵”地笑起来,说团员们在看我这份申请书时都笑了。“你瞧——”他指着某一行字,“你说你自己是一团乱丝,需要团组织把你织成锦缎。你写这干啥……”他又笑起来,好像想忍也忍不住。
我的真感情被他们一取笑,是有点儿不伦不类,连我自己也觉得很蠢。
当他跟我谈了团组织的一系列伟大原则后,我服了。他还真行,能把一份最标准的申请书背给我听。然后他对我的名字发表了意见。
“这名字不好。你想,有啥意思呢?”
前一阵流行改名字,我们街口小食店的大师傅都改叫“张红卫”了。我也想改,可阿爷坚决不让。我明白团支书的暗示,我的名字既无时代感也无革命性。比如孙煤,她家兄妹四个,分别叫“钢、煤、棉、粮”,都是解决国家大问题的。王掖生,生在山东掖城,那是个老根据地,意义也不浅。
我躺着,突然感到很饿。这真让我惊喜:一套垂危的脏器居然还有这样正常的需求。我想去咬头顶上的树叶,它看上去汁水充足。可我够不着,稍微动一动,全身七八处伤就同时给我厉害瞧。我还想喝点儿什么。真烦人,一个快不行了的家伙事儿还挺多。
我要是活活饿死可就惨了。饿死的人都把眼睛睁得老大,那样形象不好。我才二十二岁,这个年龄的少女理应有个美好的死法。可能的话,周围摆些花。谢天谢地,不要那些永不凋谢的塑料花,那种花可以开到下一个英雄牺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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