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缀思录》:
文学的“底层关怀”与“底层”的阅读需要
“底层文学”是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界引入的一个包含明确价值诉求的概念,曾经引起作家、批评家、理论家的热切关注与激烈论争。尽管人们对什么是底层文学、怎样评价中国当下底层写作取得的成就、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能否为底层代言,以及怎样触及底层真实的生活状态与生存体验等问题持有不同的看法,但有一点在参与底层文学讨论的人们之间是可以形成共识的,那就是大家都认为底层文学最起码应该与底层民众的生活相关,有利于底层民众生存处境的改善与生活质量提高。简单地讲,就是底层文学应该体现出文学家的“底层关怀”。
实际上,底层关怀正是底层文学这一概念得以产生的逻辑起点,也是底层文学倡导者最直接、最根本的伦理诉求。因此,怎样借文学活动实现底层关怀,就成为谈论底层文学、实践底层文学时必须认真思考并加以解决的问题。
关于文学的底层关怀,我们可以说,以同情的态度写底层,把底层真实的生活状况与底层民众的情感世界呈现在世人面前,从而在全社会形成了解与接近他们、理解与尊重他们、关心与帮助他们的氛围,直至以此促动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去研究解决底层面对的各种实际问题,这是一种表现形式;而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把底层民众设定为自己的读者,充分考虑他们的思想状况、精神需要、文化水平、审美趣味、阅读习惯,有意识地为他们提供一些他们读得懂、喜欢读,读了之后能产生精神慰藉,增强生活信念的文学作品,也应该算是文学家实现底层关怀的一种形式。
可惜的是,在近年来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中,大家主要是围绕第一个层面,也就是怎样写底层的生活而展开的,至于要不要为满足底层的阅读需要而写作,怎样为适应底层的阅读需要而写作这一层面的问题,基本上没有进入参与底层文学讨论的作家、批评家、理论家的视野。
或者,大家对涉及这一层面的问题有所顾虑,进而讳莫如深?
至少,当笔者试图这样提出问题时,内心是十分矛盾与迟疑的。我首先担心这一提问方式会引起作家们强烈的反感,因为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曾经出现过的种种以“人民”之名对作家的写作内容与写作方式进行粗暴干预的做法;其次,我担心当一个作家有意识地去为适应底层而写作时,会不会降低作品的艺术水准,甚至浪费一个作家的艺术才华。同时,我还有另外一种担心,担心我的这种想法不过是一个与底层十分隔膜的读书人的自作多情,在底层民众那相当艰难粗糙的生活中,文学阅读真的会成为一种需要吗?我甚至怀疑自己这种为底层写作的主张,是不是在潜意识中包含着一种文化歧视:难道底层民众就读不懂或者不配享受高雅的、深刻的、具有经典水准的文学作品,而非要特地为他们去制作一些通俗的、浅显的、没有永久价值的文学快餐?
然而,当对这种种“担心”与“怀疑”进行“再反思”时,我突然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我这个过于信仰文学的自律性,过于看重自己的审美感觉与艺术品位,过于强调文学本位立场的人,在遇到文学的底层关怀没办法绕开的问题时,为回避文学对于底层民众应当承担的义务而寻找的一些虚伪的托词。
尽管写底层的文学与满足底层民众阅读需要的文学在理论上是可以统一的,但在当下的文学中,两者却常常没有真正统一起来。许多怀着深切的同情去书写底层生活的作品,实际上并不把底层民众设定为自己的阅读对象,其文体风格、语言表达方式决定了这些作品只能在很有限的文学圈子里流传;而那些没有条件经常上网,很少看到电视,传统的文字阅读仍然是他们打发空闲时光、了解社会人生、寻找生活目标、满足精神需求的主要方式的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私人小厂里的打工妹、边远乡村的青年入,则往往只能在地摊上找到一些没有刊号、不署作者、粗制滥造、内容低俗的地下出版物。这种状况,难道不应当引发倡言底层关怀的文学家、理论家、批评家们内心的不安?
底层民众,这很可能是在当今社会里更加需要文学阅读,更容易接受文学的影响,然而又最少受到文学的垂顾,能够接触到的文学资源最为匮乏的群体。这里面有文学作品的流通渠道是否通畅的问题,而更为根本的问题则是,在正规出版的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当今著名作家的作品中,能够适合他们的文化水准、引起他们阅读兴趣的实在是少之又少。而一本能够被他们接受的健康积极的文学作品,则完全有可能激发他们内心的善良天性,校正他们对社会的偏颇认知,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鼓舞他们真诚生活的勇气。
当然,无论对作家,还是对批评家、理论家而言,信仰文学的自律性,看重自己的审美感觉与艺术品位,强调文学本位,这一切都不是错。一个作家声称他不想为迁就大众,包括底层民众的欣赏口味而放弃自己擅长的艺术题材与艺术风格,这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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