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州:倚舷低唱牡丹亭
从一开始,充和就是一个过客。
1920 年春,七岁的充和第一次回到苏州家中。古老的护城河流淌到胥门城墙,此处有一座万年桥屹立了数百年,由纪念伍子胥的老胥门入城,步行过一座三五步的小桥,
直接进入寿宁弄。这里曾是苏州旧宦望族的居住地,虽日渐衰落,但固有的气息还在,尤其是那些精致的园林式宅院。寿宁弄八号,正是张冀牖一大家子的租住地,房东曾是像张家祖上一样显赫的官员。
这里有亭台楼阁,有水榭假山,有果树繁华,还有一只仙鹤活蹦乱跳的,只是看到张家的孩子们之后惊吓不已,被房东赶紧带走了。但这最后的一幕却一直留在张家孩子们心里。因为这里是他们的乐园,永远的乐园,尤其是母亲健在的时候。而这处居所,正是他们的母亲陆英在怀着孩子时挑选到的。充和到来,最高兴的莫过于三个姐姐了,“我们三个大姐姐欢喜得要命。小四妹神得很,她小小年纪,临碑临帖,写两个字,还真有点帖意,我们三个大姐姐都不及她。虽然我们也在书房里念了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们不但念司马迁的《史记》,还念王孟鸾老师教的白话文”1。她们的距离从一开始就拉开了。此前,充和几乎没有读过白话文,更不知道姐姐们口中谈论的新文化运动,以及时髦人物胡适是哪位先生。“她虽然只有七岁,可是她在合肥有两位老学究教她念古文。古文的底子不比姐姐们差。可是姐姐们知道胡适之,她就不知道。我们的新文学比她高。”2充和回来的时候,正赶上陆英发起的一个认字小运动,即让三
个女儿元和、允和、兆和分别教自己的保姆认字,像比赛一样,一举两得。后来又衍生到大带小,即让三个姐姐带妹妹、弟弟们一起认字学习。允和负责的是充和,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先生郑重其事地先为学生四妹起了学名“王觉悟”,还用粉红丝线绣在了充和的蓝色书包上。绣完后,小先生得意洋洋。充和不干了!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充和在苏州九如巷张宅前留影。终其一生,她对于在苏州的家都很有感情充和:“我为什么要改名叫觉悟?”允和:“觉悟吗,就是一觉醒来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切。”充和:“明白了什么?”允和:“现在新世界,大家都要明白道理,要民主,要科学,才能救中国。”充和:“就算你起的名字没有道理也有道理,我问你明白道理的人,你为什么改我的姓。我姓张,为什么要姓王?大王就是强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强盗也要觉悟,老百姓可不是要吃苦。什么王觉悟,我不稀罕这个名字。”“还是老师呢,姓名都起不通,哈哈!”
允和:“把书包还我,我不当你的老师了!”允和后来写道:“我拿了一把小剪刀,一面哭一面拆书包上的‘王觉悟’三个字。‘王’字好拆,‘悟’字也不难拆,就是‘觉’字
不好拆,是有二十笔画的繁体字。”4 允和拆完了书包,暗暗觉得这个学生不乖,对老师不尊敬,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委屈。一旁的母亲陆英就说允和:“这么大人还哭,小妹妹都不哭,丑死了。”5一晃六七十年过去,耄耋之年的“师生”再见面时谈及此事,允和坦陈:“小四妹真正觉悟了,她成了我的老师。我的旧诗词做不过她。”姐妹俩在沈从文家中掰手腕,沈从文与元和见证,悬腕习字的充和明显占了上风。“闹学”风波没多久,姐妹俩又和好如初了。这应该是得益于陆英的协调。在园中的大花厅里,允和开始教充和绣花,只是教的方式比较独特。“她教我在一块缎子上绣花,我从未拿过针,她完成后,算是她教我绣的,到处给人看。钟干干夸我,更夸她教得好,她高兴,我也高兴。其实到现在我还不会绣花,正如我不会算算学一样。”是充和回来不在乎这些,她开始懵懂地感受到了另外一种情感。
梦里不知身是客
在寿宁弄大院里,有两个单独的书房,只是隔窗对望,却不能互相连通,它们分别是张冀牖和陆英的书房。张冀牖平时深居简出,在筹划着自己的教育事业,眼前的大花厅被改为大教室,正是他计划起步的见证。陆英则掌管着整个家庭的运转,从日常生活到理财投资,再到协调孩子们的矛盾、保姆之间的关系等。她干练的身影,以及有意无意地对自己的照顾,让充和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当充和渐渐长大后,一直照顾充和的叔祖母识修常常带着她往来苏州、合肥,因为苏州也有她的宅院,把充和带到苏州张家后,她自己就回到了苏州南园李家别墅。识修在刻意为充和与母亲相处制造机会,最初的相见,充和印象深刻:
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偶然因兵乱同母亲相聚了;又在那一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我又必然地要离开母亲。她同我坐一辆洋车到车站。两月的相聚,已很相熟了。记得那日到苏州时,别人告诉我:“你快见到你妈妈了。”一个从小就离开母亲的孩子,已经不大记清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了。又听见别人一路上提到妈妈长,妈妈短。明知妈妈是个爱孩子的妈妈,但究竟不知妈妈能不能马上会熟习起来,因为实在我不大认识她。比见到一个陌生的客人还陌生,还怕难为情,就因为她是妈妈,所以才觉得难为情。
见到面时,她并不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把孩子抱起来吻一下。这时我的心倒不跳了,站在她面前像个小傻瓜。她将我覆在额前的头发轻轻的理着,摸着,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似乎想在我的脸上、我的浑身上下,找出她亲生孩子的记号。她淡淡地问长问短,问我认过多少字,读过多少书,我像回答一位客人,在少年充和的内心里,『母亲』是一个纠结而复杂的称呼,她觉得很近,但分明很远。这是充和母亲陆英女士目前可见唯一的一张个人照,据说拍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的上海,当时张家还租住在上海。照片上陆英神采奕奕,衣饰时尚。这是一个时代的定格,也是一位大家族母亲的旧影,这张照片曾带给张充和很多的惦念的回答她。晚饭上了桌,把各样菜分在一只小碟子里让我吃,我最喜欢吃青豆红烧童鸡。
久别重逢,母亲对充和的偏爱是不言而喻的,毕竟这样的相聚只是暂时的,陆英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
自然每天饭桌上,我面前是一碟青豆红烧童鸡,带我的老妈妈不明白,说:“厨房里天天开红烧鸡,真奇怪!”
“还不是你家小姐喜欢吃,是我招呼的。”她笑着说。
过中秋节,我所得到的果品同玩意都和众姊弟一样。当我午睡醒来时闻到一阵阵香味,睁开眼四处一看,见床前的茶几上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绿色花瓶,瓶中插两枝桂花,那是我比他们多得的一样中秋礼物。作为孩子,永远也不会想到意外的事情,他们觉得一切都是永远的,譬如与姐弟的相处,譬如眼前的母爱。对于充和来说,此时苏州的家,已将她无形中隔成了“客”,只是这“客”又不同于寻常之“客”,大家总是带着随时要离别的气息款待着充和,尤其是时刻处于离别边缘的母亲。
九月的天气,赶一早七点钟西行火车,母亲同我一辆洋车,我坐在她身上,已不像初见时那么难为情了。她用两手拦住,怕我掼下去。一路上向我嘱咐千百句好话,叫我用心念书,别叫祖母生气。
平门内一带全是荒地,太阳深深躲藏在雾中不出来,树林只剩下一些些树杪,浮在浓雾的上面,左右前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覆在额前的发上,被雾打湿了,结许多小露珠,从脸上淋下来。母亲用手帕为我拭干了,同时自己也拭了拭。
上了火车,她在月台上看我,我坐在车椅上,头平不到窗子,她踮着脚看我,却没有哭出,泪水在眼里打个转身。
在晨雾中我们互相看不见了,不知是雾埋葬了我,还是埋葬了她。
次年,秋雾再起时,陆英辞别人世。
在陆英去世五十多年后,在美国的充和与宗和通信时无意中又提起了旧事:“大大死时我双手捧着她头进棺材时的情景也还记得,而且一想起来手还感到凉(死人之凉似乎和别的凉不同)。大奶奶死我才四岁,大大死我才八岁,四岁八岁时的一些其他事情却又记不得了。”
宗和还抄写了他写于1931 年10 月22 日的日记给四姐充和:后天是旧历九月十六日——是大大的忌日,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我还记得我那时才八岁,现在呢,已十八岁了。好久好久我几乎忘记了大大,现在我不禁又想起她来了。我已经不很清楚以前的一切,我只记得大大没死前的几天,我到她床面前去,她总是对我说:“大狗,你别进来,这儿味道重。”使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大大临终前的话语,那时我们都在哭,她见了对我说:“现在别哭,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自然,没有母亲的儿不只是在母亲死的时候需要哭,母亲死后,他需要哭的时候更多呢。临死的人说的话终不会错的。
爸爸今天晚上从上海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后天是什么日子。我还记得十年前的后天,爸爸坐在床边上睁大了眼睛呆呆的望着躺在床上那个人,那时他心里是如何的难受啊。
充和以为,“说起感情,事隔多年,若是冲淡呢,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可以,但是可以升华到另一方面去”。后又“再说年龄,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好处,抓不回来的过去,好处亦并不比现在好,不过是有距离了便觉得好了。我总以为人的成长并不是一岁到十六岁,而是三十岁仍然是在成长,长的是什么呢?是知识智慧,人与人的了解”。
在回信给宗和时,充和说,不管从事什么工作,她都会选择与她的两个孩子在一起,陪伴他们一起成长,只是对于当初的母亲,她心里是理解的。